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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931年8月15日,午后,奉天城小西关)
老烟枪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,在狭窄的青砖巷弄里撞出浑浊的回音。他佝偻着背,烟杆斜插在腰间,褪色的短褂下摆沾着不知是油还是泥的污渍,正踮脚往巷口那棵老槐树上贴一张泛黄的“寻人启事”。纸角被他用唾沫濡湿,按在斑驳的树皮上,画像里的中年男人眉眼模糊,只有“山东口音,左额有疤”几个字还算清晰。
“王老哥,又帮人找亲戚?”挑着菜担的小贩从巷子里挤过,扁担压得吱呀响,“这兵荒马乱的,丢个人跟丢根针似的,哪那么好找?”
老烟枪直起身,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,露出一口黄牙笑:“混口饭吃嘛。人家山东老乡把最后俩铜板都给我了,总得尽点心不是?”他拍了拍树干上的启事,“说不定哪个黄包车夫瞅见了呢?”
小贩撇撇嘴,脚步没停:“日本人的巡逻队刚从街口过,你这启事别碍着他们眼,不然连你这老骨头都得给掀了。”
老烟枪脸上的笑淡了些,望着小贩远去的背影啐了口:“狗日的东洋鬼子。”声音压得低,像怕被风听见。
他转身往巷子深处走,第三间门脸挂着“王记烟铺”的木牌,门虚掩着,里头飘出呛人的旱烟味。推开门,柜台后趴着个穿粗布衫的小伙计,正就着昏黄的油灯数铜板,见他进来,慌忙站起来:“师傅,刚才有个穿洋布褂子的先生来问,说您啥时候回。”
“什么样的先生?”老烟枪解下腰间的烟杆,往柜台一角的烟丝盒里戳了戳。
“二十来岁,白白净净的,说话挺客气,不像本地人。”小伙计比划着,“手里拎着个黑皮包,看着就值钱。”
老烟枪眯起眼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了一下:“让他等着。”
他掀开柜台后的布帘,里头是间更小的屋子,摆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,墙角堆着半麻袋烟叶。他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子,打开,里头不是银元也不是票子,而是一叠叠用麻纸包着的纸条——有粮栈的进货单,有火车站的货物清单,甚至还有几页日军兵营外的岗哨换班记录,字迹歪歪扭扭,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。
这就是老烟枪的营生。表面上是烟铺老板兼“包打听”,实则靠着黄包车夫、拾荒者、小贩织成的一张网,搜集着奉天城里所有能换钱的消息。甲午年他在毅军当伙夫,亲眼见日军在旅顺城里杀得血流成河,那股子血腥味,三十多年了,还像附在骨头上的湿气,一到阴雨天就钻心的痒。所以日本人的消息,他收得格外仔细,有时甚至不要钱。
正翻看着,小伙计在外头喊:“师傅,那位先生又来了。”
老烟枪把铁皮盒塞回床底,拍了拍手上的灰,掀开布帘。
柜台前站着的正是陈峰。他换了身藏青色的洋布褂子,头发剪得利落,黑皮鞋擦得锃亮,手里确实拎着个黑色牛皮包——这是他用从现代带来的打火机(在旧货市场换了块银元)和身上最后一点零钱置办的行头。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半个月,他终于从最初的混乱中冷静下来,开始像个“正常人”一样融入奉天城。
“王老哥。”陈峰点头示意,目光扫过柜台后的烟丝,“上次的事,多谢了。”
半个月前,他刚从奉天站的混乱中清醒,穿着一身迷彩作训服,怀里揣着把95式突击步枪(演习时没上交),立刻被巡逻的日军盯上。是老烟枪拽着他钻进巷弄,用一堆破烂把他和枪藏进菜窖,才躲过搜捕。后来陈峰把步枪拆解,零件分别藏在几个隐蔽处——在这个连汉阳造都金贵的时代,那把枪太扎眼,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。
“小事一桩。”老烟枪走到柜台后,给自己装了锅烟,“陈先生找我,是有正经事?”他看陈峰这打扮,不像缺烟抽的,更不像来寻人的。
陈峰从皮包里掏出两张银元,轻轻放在柜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“我想打听点事。”
老烟枪的眼睛亮了亮,却没立刻去碰银元,只是用烟杆拨了拨:“陈先生想知道啥?这奉天城里的事,只要不是阎王爷家里的,我多少都能给你凑点。”
“日军最近的演习路线。”陈峰的声音很稳,目光落在老烟枪脸上,“特别是北大营附近的。”
老烟枪脸上的笑僵住了,烟杆停在嘴边,没点燃。他上下打量着陈峰,这年轻人看着文质彬彬,眼神却像关外的寒风,带着股子冷硬。“陈先生问这个干啥?”
“生意。”陈峰面不改色,“我从关内来,想做点粮食买卖。日军演习封路,耽误事。”
这理由不算离谱。奉天城里做粮食生意的,最怕的就是日军动不动就封路演习,粮食运不进来,价格一天一个样。但老烟枪混了大半辈子,哪能轻易信?他抽了口凉气,压低声音:“陈先生,有些事,知道了没好处。日本人的事,少打听。”
陈峰没说话,又从包里掏出一张银元,压在之前的两张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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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烟枪的喉结动了动。三张银元,够普通人家过俩月了。他盯着那几块白花花的东西,手指在柜台底下蜷了蜷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:“不是钱的事。前阵子南满站那边,有个脚行的把头,就因为跟人念叨了句‘日军演习咋跟真打仗似的’,当天就被宪兵队抓了,到现在没出来。”他顿了顿,“陈先生,听我句劝,关外不比关内,日本人说了算的地方,安稳点比啥都强。”
陈峰看着他,知道这老烟枪不是贪钱的人,是真怕。他沉默片刻,换了个说法:“我不是要详细的布防图,就想知道他们常走哪几条街,大概什么时间。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的,不用特意去打听。”
老烟枪还是犹豫。他烟锅里的火星已经灭了,却还在吧嗒着嘴,像是在品味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缓开口:“东边道那边,最近天天有卡车过,载着枪和箱子,往北大营北边的小树林里运。还有,小西门外的铁路,夜里总响,听声音像是炮车。”
他说的很零散,甚至有些混乱,但陈峰立刻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图景——东边道是通往北大营的侧翼通道,小树林适合隐蔽部署;小西门外的铁路连接着日军的军火库,夜间运输重武器,显然是在做实战准备。
“还有吗?”陈峰追问。
老烟枪摇摇头:“就这些。再多的,我这小铺子也探不到了。”他看了眼那三块银元,终究没碰,“钱你拿回去。这些是我碰巧瞅见的,不算买卖。”
陈峰没再坚持,把银元收起来,从包里拿出个油纸包,放在柜台上:“这是点谢礼,朋友从英国带回来的烟丝,您尝尝。”
那是他昨天在洋行买的,花了不少钱,但比银元更不扎眼。老烟枪打开闻了闻,眼睛一亮——这烟丝带着股子清甜味,比他卖的土烟强多了。“这多不好意思……”嘴上说着,手却把油纸包往怀里揣了揣。
“还有件事想麻烦您。”陈峰说,“我想找个地方住,离北大营远点,但交通方便,最好是独门独院。”
老烟枪想了想:“大南边门那边有片老宅子,不少人家逃难走了,空着的多。我认识个看宅子的老张头,我帮你问问?”
“多谢。”陈峰点头,“越快越好。”
“成。”老烟枪把烟锅重新点燃,吸了一口,“明儿这个点,你再来,我给你信。”
陈峰没再多说,转身离开了烟铺。
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老烟枪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。他拿起那包英国烟丝,又闻了闻,眉头却皱了起来。这年轻人,看着不像做买卖的,倒像是……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见过的那些革命党,眼睛里也有这么股子劲。
他走到里屋,从铁皮盒里翻出一张纸条,上面用炭笔写着“8月13日,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三大队,小西门外演习,携带实弹”。这是昨天一个在日军兵营外捡破烂的小孩告诉他的。他犹豫了一下,把纸条揉了,扔进灶膛里。
有些事,知道了,就得烂在肚子里。
(同日,午后,林府花园)
林晚秋把最后一盆月季摆好,直起身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。她穿着月白色的连衣裙,裙摆沾了点泥土,却更显得肌肤胜雪。教会学校放了暑假,她本想回学校继续学英语,却被父亲林世昌留在家里,说是“世道不太平,女孩子家少出门”。
“小姐,天热,进屋歇着吧。”老妈子端着碗酸梅汤走过来,“仔细晒黑了。”
林晚秋接过碗,喝了一口,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。“张妈,我爸呢?”
“在书房呢,跟日本商会的高桥先生说话呢。”张妈的声音压低了些,“说了好一阵子了,听动静,好像不太高兴。”
林晚秋的眉头拧了起来。又是日本人。自从上个月万宝山那边出了事——日本人强占中国人的土地修水渠,打死了好几个农民——她就没给过家里那些日本客人好脸色。可父亲总是说:“生意归生意,不能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。”
她放下碗,往书房走去。刚走到月亮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,是父亲的声音,带着压抑的怒火:“高桥先生,粮价已经涨了三成,再要压价,我这粮栈就得关门了!”
另一个声音,带着生硬的中文腔调,慢条斯理地说:“林会长,现在是特殊时期。皇军需要粮食维持治安,你作为奉天商会的副会长,应该为‘日中亲善’做贡献嘛。”
“贡献?”林世昌的声音拔高了,“我上个月刚捐了两千大洋给你们的‘慈善会’,现在又要我按平价交粮,这不是贡献,是抢!”
“林会长,说话请注意分寸。”高桥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皇军的耐心是有限的。如果你不愿意,或许……我们可以找其他人合作。”
接下来是一阵沉默,然后是林世昌疲惫的声音:“……要多少?”
“五百石。三天后,我要看到粮食运到皇军仓库。”
脚步声响起,书房门被拉开,一个穿着和服的矮胖男人走出来,脸上挂着虚伪的笑,看见林晚秋,微微鞠躬:“林小姐,下午好。”
林晚秋没理他,径直走进书房。林世昌正背对着门,望着墙上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肩膀微微颤抖。他今年五十岁,头发已经花白,平日里总是精神矍铄,此刻却显得格外苍老。
“爸。”林晚秋轻声喊。
林世昌转过身,脸上挤出笑容:“晚秋啊,怎么过来了?”
“他又逼你了?”林晚秋看着父亲眼角的红血丝。
林世昌叹了口气,走到太师椅上坐下,端起茶杯喝了口,却没咽下去,又吐了回去:“凉了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做生意,哪有不低头的?忍忍就过去了。”
“忍?”林晚秋提高了声音,“万宝山的农民忍了,被打死了!中村那个日本间谍被抓了,日本人就派兵在边境演习,我们还要忍?爸,他们是要把我们的东西都抢光!”
“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!”林世昌猛地一拍桌子,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,“我不忍,这个家怎么办?粮栈、绸缎庄,上百号人要吃饭!跟日本人硬拼,我们拼得过吗?张学良都躲在北平不回来,我们这些老百姓,除了忍还能怎么办?”
林晚秋被父亲吼得愣住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她知道父亲压力大,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。上个月在街头,她亲眼看见几个日本浪人调戏一个卖花姑娘,警察就在旁边,却装作没看见。她冲上去理论,差点被浪人打了,是一个穿洋布褂子的年轻人出手,几下就把浪人打跑了。
那个年轻人,身手好得不像普通人,眼神里的冷意,让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悸。
“我出去走走。”林晚秋转身就往外跑。
“哎,你去哪儿?”林世昌在后面喊,却没起身。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疲惫地靠在椅背上,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翻开,上面记着最近的收支,其中一笔,是给“奉天市自治委员会筹备处”的捐款,数额大得刺眼。
他合上本子,揉了揉太阳穴。窗外的阳光很烈,照在花园里的月季上,红得像血。
(同日,傍晚,北大营军营)
赵山河把最后一个士兵踹倒在地,粗重地喘着气。夕阳透过操练场边的杨树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