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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辽沉默半晌,把帛带系在自己前臂上,系得很紧。然后,他伸拳与高顺轻轻一碰。铁甲碰铁甲,“当”的一声,小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。
“替我看住主公。”张辽说。
高顺点头:“你替我守住合肥。”
二十骑随高顺折返,八百骑穿夜而去。月光被东风吹得像薄水,沿着马背滑。行至黎明,天际泛出一线白。前锋来报,合肥城望楼上有旗,有人影在风里晃。城下的河雾起得极低,像一层挣不开的灰网。
张辽勒马,眯眼望去。城门未开,城头无人吹号。北面高处的烽燧台在晨曦里显出黑影,台上狼烟未起,这意味着城中还没有被逼到最紧的那一刻——或者,意味着城中人的心已经掀得乱了,忙到忘了按法度行事。
“击鼓三通。”张辽道,“以我名,入城。”
鼓声把初醒的雾搅散。城门洞里传来滚木移开的声音,急而乱,像许多只手在一扇门上搔。门开了一线,又开成两扇,吱呀着,露出城里灰色的街。张辽率数十骑先入,步卒随后。合肥守将匆匆来迎,甲衣未整,眼里是连夜未眠的血丝,“将军!江东昨夜渡江,先锋已至皖城,广陵也报袭营。今晨五更,有斥候自小路奔回,说——说江东铁甲已过巢湖西岸,最快黄昏可至。”
张辽目光一沉,立刻上城。他要看风,看城,看敌的路。
城墙不高不低,内厚外薄,正如贾诩所言。墙外是壕,壕里水浅,冰未尽化,边上堆着前任守备留下的滚木枯枝。北风往年此时总从西北来,今日东风正急,旗帜全部往里倒,像一片要被风卷走的黑云。他站在城上,看见远方的天光处,有一缕浅淡的烟丝直上,经东风一撩,散作一片——那不是合肥的狼烟,是江东人的行军烟。烟色偏白,夹细颗粒,那多半是草垫与干芦苇的味道,吴军最爱用这个垫脚与搭棚。
“人心呢?”张辽问守将。
“……慌。”守将很诚实,“合肥近年安,未逢大兵。军中多新卒,老卒不足三成。民间谣言已起,说江东铁舟能上岸,刀能斩城,水能灌墙。”
“刀能斩墙?”张辽的嘴角动了一下,那不是笑,是一种靠近冷的、不屑的线,“叫左右。城中能握刀者,尽出校场,我自择八百。其余按条令列队,不许乱。”
守将一愣:“自择八百?”
张辽没看他,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远去又回来的东风上,“八百,够了。”
他下城,到校场正中,抽刀,刀尖向地,嗡然一声。场中的兵有的还没戴好盔,有的鞋带散着,有的甚至带着昨夜巡城时取暖的酒味儿。张辽环顾一周,声音不高,却在东风里每个字都像铁,“今日之后,合肥在不在地图上,要看你们。江东人会笑我们少,会笑我们是北地土兵,不会水,不会船。很好,就让他们笑。笑着上来,哭着回去。”
他把刀背在掌上轻轻一拍,声音把许多人的眼神打直,“我只要八百人——不是最壮的,不是喊得最大的,是敢在明日天亮前跟着我打开城门,直插敌阵,再带着敌人的血回来的人。谁愿意随我去,出列,右脚迈一步,别喊。”
校场像被东风冻结了半瞬。然后,“嗒”的一声,一只脚迈出,紧接着第二只、第三只……声音很轻,没有吼,没有鼓,只有脚底与土的亲吻。一百,一百五……张辽不数,他看每一双眼睛——有初出茅庐的血色,也有老卒眯起来后那道最细的光。很快,右侧站出一条密密的黑线。他点了点头,“再左移两步,整齐。”
他转身,望向那些没有迈步的人,“你们不出列,不可耻。你们要守城,要做饭,要运石,要替兄弟们缝甲缝伤。你们的手不沾血,你们的心也在战场上。”
说罢,他把刀插回鞘中,往远处一指,“修鹿角,挂狼牙,厚城缘,设火盆。江东人火快,我们火更快——他们的火要烧我们,我们的火要烫他们。”
一连串军令落下,像骤雨。合肥这块原本因为太久太安而生锈的城,因这八百个人的脚步与一个人的声音,逐渐开始转动。东风还在吹,吹得旌旗呼啦啦响,吹得城下枯草的皮屑浮在空中,吹得张辽的盔缨向后贴,贴出了一个精确的角度——像一支已经瞄准的矢。
夜深时,张辽独自上了城头最东的一段。他把高顺给的帛带解下一角,系在城垛的石角上,风一吹,帛带猎猎作响。那狼头歪斜,针脚笨拙,却在这风里显得顽强。他闭了闭眼,像在风里看见许多年前并州夜里的火。他想到吕布把帅印按在他掌中的重量,想到那句“活着回来见我”。那不是命令,是托付。托付比命令重。
城下有水响。不是河水自流,而是许多只船桨短促而密的拍打声,像成群结队的鱼尾在夜里用力甩动。东风裹着湿冷,把那声音送上城头。
“来了。”张辽睁开眼,声音很轻。他身后的副将却听得一清二楚,呼吸里立刻多了一丝燥热。
“传我令,”张辽道,“先锋八百,三更起,四更出,黎明前一刻——开北门。”
副将一惊,“将军,开门?”
“吴人习于围,我们习于冲。东风不与霸王便,便由我夺风。我以人夺风。”张辽转身,盔上兽面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,“记住,今夜之后,我们要让江东人知道,合肥城里住着一口刀,这口刀不在城上,在城外。”
副将应声而去。张辽靠在城垛上,看天。云薄,月如刃。风仍在吹,吹得他眼里的一点光像火星,快被风吹灭,又忽然在一处更黑的地方一点一点燃起来。
兖州前线,夜亦深。吕布坐在沙盘前,手中拿着一枚白棋,半天未放。帐里灯火浮动,贾诩已经退下,陈宫还未走。他站在吕布身后,看见他肩胛的线条在甲衣下起伏,像一座在风中忍住不动的山。
“你在等什么?”陈宫问。
“等东风过。”吕布回话不快,像从远处回来的声音,“风不过,人的心不过。人心不过,刀虽利,不入。”
陈宫沉默,忽道:“文远会回来。”
“会。”吕布说。他把手中的白棋放下,恰好压在一处河湾。白棋压着黑线,黑线又越过白棋,绕向更远的地方——像一条不肯按河道行走的水,自己选择了路。
帐外,风铃仍叮叮当当,但不知道哪一刻起,这清脆的声儿,听着竟像有人在笑。不是轻佻的笑,也不是狂傲的笑,是一种在风中听见刀入鞘声的笑。
“东风不与霸王便,”陈宫忽然道,象是在替某个未至的诗人填词,“那便叫霸王借人。天地不与之便,人,便与之便。”
吕布笑了一下。那笑很薄,薄得像在冰上划过一刀,刀痕细细的,却能把整块冰的心劈开。
他起身,走到帐门前,掀起门帘半寸。东风灌进来,吹得火舌一仰,帐内所有影子便一齐往后退了半步。他抬手,五指在风里握了握——像在握住什么,又像在试刀。
“去睡吧,公台。”他说,“明日还得与孟德下棋。”
陈宫应了声“好”,转身欲出帐,走到门口时又停了停,“主公——你今日,像极了你最不愿承认的那个……‘王’。”
吕布没有回头。他在看风,风里像有八百颗心同时跳动的声音,一下,一下,敲在他的耳骨上。他低声道:“我不是王。我只是……那个提刀的人。”
风更紧了。东风不与霸王便,可千里之外,已经有人在为他提刀,提到了风里。城上帛带猎猎,城下桨声急如雨。夜,在东风里,慢慢地,向黎明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