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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		     七月的盐碱地,像一块被老天爷摊糊了的巨大煎饼,让日头烤得冒起白烟。那些稀疏拉拉、半死不活的碱蓬棵子,耷拉着脑袋,像是也被这毒日头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。风是热的,裹挟着土腥气和牲口粪便的味儿,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,甩都甩不掉。
 张麦穗觉得,自己就是一棵长在这煎饼上的碱蓬棵子,快要被烤焦了。
 她猫着腰,跟在娘和棉桃后面,在那些干裂的地缝里寻找着可以下咽的野菜。她的汗衫,一件不知是娘哪个年月穿剩的、洗得发白几乎透亮的蓝布褂子,早已被汗水浸透,紧紧贴在年轻的、刚刚开始鼓胀起来的身体上,勾勒出两条清晰的、汗湿的背带痕迹。汗水顺着她微微泛黄的发梢,滴落在干渴的土地上,瞬间就被吸吮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个深色的、很快又变浅的印记。
 她直起腰,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,视线有些模糊地望向远处。地平线在蒸腾的热浪里扭曲、抖动,像一条不安分的、即将挣脱束缚的巨蟒。她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,越过那片令人窒息的黄褐色,投向了更远处,那片在热浪中若隐若现的、仿佛海市蜃楼般的——青纱帐。
 那是生产队种的几百亩高粱地。此时,高粱正抽穗灌浆,杆子蹿得比人还高,叶子绿得发黑,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、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。那绿色,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黄褐色世界里,显得那么扎眼,那么生机勃勃,又那么……神秘而诱人。
 麦穗的心,没来由地“怦怦”跳了几下。她觉得那片青纱帐里,藏着风,藏着凉快,藏着她这个十八岁的、被贫穷和劳作压得喘不过气的身体里,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、蠢蠢欲动的东西。
 “死妮子,发什么癔症!还不快低头找!” 上官莲头也没回,呵斥了一声,声音干哑,像破锣。她手里的铲子一刻不停,精准地剜起一棵苦菜根。
 棉桃在一旁撇了撇嘴,她比麦穗小两岁,身量还没完全长开,但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精明和算计。她不耐烦地用脚踢着地上的土坷垃,低声嘟囔:“找找找,这鬼地方,连草都不爱长,能找到个屁……”
 麦穗没吭声,重新弯下腰。她的手指在滚烫的地面上机械地摸索着,心思却早已飞进了那片绿色的海洋。她记得,前几天偷听到村里那些光棍汉们蹲在墙根底下闲聊,说起那片高粱地,说起里面如何凉快,如何……是搞破鞋的好地方。他们的笑声猥琐而暧昧,像这黏稠的空气一样让人不舒服。但不知怎地,那些话,却像种子一样,落在了麦穗那片荒芜的心田里,悄悄地,冒出了一点邪性的芽。
 傍晚收工的时候,天空变成了橘红色,像泼了一桶稀释了的番茄酱。热气稍微消散了一些,但风还是温吞吞的。麦穗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,看着娘和棉桃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土墙后,她停住了脚步。
 她的手下意识地,隔着薄薄的裤子,摸了摸自己的腰。那里,系着一条裤带。不是常见的布条,也不是草绳,而是一条用旧红布仔细搓成的、结实的裤带。那是她去年生日时,偷偷用一件再也穿不下的、小时候的红肚兜改的。她谁也没告诉,连娘都不知道。这抹藏在衣服底下的红色,是她灰暗生活里,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、隐秘而热烈的色彩。
 此刻,这抹红色,像一块烧红的炭,烫着她的皮肤,也烫着她的心。
 去不去?
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:回去!晚了娘该骂了!那片高粱地不是好地方!
 另一个声音,更微弱,却更执拗:就去看看,就看一眼,里面是不是真的那么凉快,是不是……真的有风。
 最终,那点对“不一样”的渴望,压过了恐惧和规矩。她像一只偷食的野猫,左右看看没人注意,身子一扭,偏离了回村的路,朝着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青纱帐,快步溜了过去。
 越靠近高粱地,那股植物特有的、清冽中带着一丝土腥的气息就越发浓郁。走近了,更能感受到从那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后面,透出来的、丝丝缕缕的凉意。麦穗的心跳得更快了,几乎要撞破胸膛。她在田埂边犹豫了一下,再次回头确认无人,然后一低头,像一尾鱼,钻进了那片绿色的、沙沙作响的深处。
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。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燥热仿佛被隔绝了。高大挺拔的高粱杆像忠诚的卫兵,密密麻麻地站立着,宽大的叶片相互摩擦,发出持续不断的、催眠般的沙沙声。脚下是松软的、带着潮气的泥土,踩上去悄无声息。空气里弥漫着高粱花粉的微甜和泥土的芬芳,凉爽,静谧,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花园。
 麦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感觉肺部那被烈日和尘土折磨了一天的灼热,都被这清凉的气息抚平了。她放松下来,好奇地往里走了一段,找到一小片相对平整的地方,坐了下来。背靠着坚实的高粱杆,她舒服地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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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真凉快啊。真安静啊。
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,该多好。
 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小会儿,也许是很久。一阵轻微的、不同于风吹叶动的窸窣声,惊动了她。
 她猛地睁开眼,警惕地望向前方层层叠叠的高粱丛。
 绿色的屏障被拨开,一个人影钻了出来。
 不是村里那些熟悉的、带着汗臭和泥土味的面孔。这是一个年轻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装,但没有领章帽徽,胳膊肘的位置还打着两块整齐的补丁。他的皮肤是那种城里人常见的、不太见太阳的白皙,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,镜片后面,是一双带着些许惊讶和好奇的、明亮的眼睛。他的头发理得很短,精神,干净,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来的、封皮泛黄的书。
 麦穗认得他。他是去年才分配到酸枣村来的知青,叫周文斌。听说他爹妈都是城里的老师,犯了错误,他才被送到这里来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。他平时不太跟村里人来往,总是独来独往,或者捧着本书看。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“书呆子”、“白面馍”。
 周文斌显然也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人,而且是个年轻的姑娘。他愣了一下,脸上迅速浮起一丝红晕,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。
 “对……对不起,我不知道里面有人。”他的声音很好听,清朗,带着一点她从未听过的、大概是城里人才有的口音。
 麦穗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慌得厉害。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口,脸也腾地烧了起来,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。她想站起来跑掉,可双腿像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她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 “我……我就是进来看看书,这里……凉快。”周文斌扬了扬手里的书,试图解释,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麦穗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脯上,落在她被汗水浸湿、勾勒出年轻轮廓的衣衫上,然后像被烫到一样,迅速移开,脸上的红晕更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