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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江的晨雾如同一床浸透江水的发霉棉絮，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，连粼粼波光都被捂得奄奄一息。赵云踩着布满水藻的湿滑甲板向船尾走去，银甲在曦光中泛着冷冽的青白，鳞片间凝着的细密水珠如碎钻般簌簌滚落，每走一步，甲片相撞便发出玉碎般的轻响，惊飞了栖息在缆绳上的几只灰鹤。他忽然停住，靴尖碾过一块龟裂的船板——几缕鹅黄色的青苔正从裂缝里探出头来，嫩芽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，仿佛是腐朽的船板在岁月里咳出的新息。
\"老鲁！\"赵云屈指敲了敲斑驳的桅杆，剥落的朱漆如红色的泪滴簌簌坠落，在甲板上积成小小的赭色山丘。
船坞深处传来铁锤砸钉的\"咚咚\"声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\"嘿哟\"号子声，仿佛是大地在低声呻吟。片刻后，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弓着背钻了出来，他的衣襟上挂着半截烧红的铁条，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，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，活像被虫蛀过的枯叶。\"将军好眼力！\"军械官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，\"这船是昨日寅时刚从夏口拖来的，您瞅这甲板——\"他蹲下身，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费力地掀起一块木板，霎时间，一股混合着霉菌、鱼腥和死水的浊气扑面而来，险些将人呛得闭气。
赵云皱眉俯身，只见朽木缝隙间，几只青壳螃蟹正挥动着螯足横行，甲壳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水草，其中一只受惊地竖起眼柄，八只细腿在腐烂的木板上划出\"沙沙\"的声响。他解下腰间酒囊，琥珀色的酒液如丝般倾泻而出，瞬间渗入缝隙，惊得螃蟹们慌乱地钻进更深的裂缝。\"曹军水师多是刘表旧部的楼船，\"赵云盯着酒液消失的方向，声音低沉如江底暗涌的礁石，\"若用火攻，这些浸透桐油的老朽之物，怕是要成曹军的焚身棺木。\"
\"报——！\"了望塔上突然传来一声撕裂晨雾的惊叫，紧接着，一个身着短打的少年兵跌跌撞撞地滚落，怀里的竹简如受惊的白鸟般四散纷飞。赵云身形一闪，如银龙出海般抄手接住了坠落的青铜望筒，筒身还带着少年的体温，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透过金属传来。\"慌什么？\"赵云伸手按住少年颤抖的肩膀，这才发现对方不过十四五岁，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。
\"北岸...北岸有黑烟！\"小兵伸手指向江面，胳膊止不住地哆嗦，袖口滑落，露出小臂上新近刺的\"忠\"字刺青，墨迹还泛着红肿。浓雾彼端，三柱狼烟冲破灰蓝色的天幕，笔直如铁枪，在晨雾中戳出三个漆黑的窟窿，烟柱底部翻卷着橙红色的火苗，显然是混了硫磺的急烟。
赵云瞳孔微缩，昨夜诸葛亮在沙盘前推演的景象骤然浮现：八十万曹军战船首尾相连，铁索横江，如同一整条覆满鳞片的吞天巨蟒，正缓缓向赤壁游来，每片鳞甲都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。他反手将望筒抛回塔上，银枪在甲板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火星：\"告诉军师，狼粪里掺了硫磺，曹营斥候想催促进兵，却露了急于求成的马脚。\"
江风忽起，如同一双无形的手，轻轻扯开了半阙晨雾。二十艘蒙冲斗舰破浪而出，船头赤旗猎猎，绣着\"关\"字的大纛在风中翻卷，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，旗角处的金线绣着的青龙图腾，在阳光下鳞甲毕现。关云长丹凤眼微眯，负手立在船头，青龙偃月刀斜倚在身侧，刀刃上还滴着江水，挑着一条七尺长的鲟鱼，鱼鳞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：\"子龙好兴致！可要尝尝刚从江心网的江鲜？这鱼嘴咬钩时，把某的鱼钩都扯弯了。\"
赵云正要答话，岸边突然传来张飞炸雷般的怒吼：\"二哥忒不厚道！昨日卯时就说好同去摸曹营岗哨，你倒躲这儿钓王八！\"但见芦苇荡里钻出一条黑塔般的汉子，丈八蛇矛挑着半张渔网，铁甲上沾满翠绿的菱角叶，腰间还别着半只啃剩的莲蓬，活像一只刚从淤泥里拱出来的鳄龟，\"俺在北岸摸了三个斥候，耳洞里都塞着曹军的夜巡口令，你倒清闲！\"
三人正笑闹间，江岸传来\"当当\"的鸣金声，钟声撞碎晨雾，惊起一群白鹭。中军帐前，八面杏黄旗在晨光中舒展，旗面上用金线绣的二十八星宿栩栩如生，如同一幅幅被展开的鎏金画卷。诸葛亮摇着鹅毛扇从帐中踱出，月白色的广袖随风扬起，露出腕间的翡翠手串，每颗珠子都泛着幽绿的光，仿佛藏着深潭的水色。他羽扇轻轻往北岸狼烟处一点，扇骨上刻的\"宁静致远\"四字闪过一道微光：\"三将军若想加餐，不如去曹丞相灶头借些粟米？亮听闻曹军粮船昨夜遭了水鼠，粟米怕是掺了河沙。\"
帐帘掀动，刘备捏着半块硬饼走出，深青色的衣襟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，显然是昨夜草拟文书时蹭上的。\"孔明莫要玩笑。\"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，饼渣落在脚边的竹简上，正盖住\"联吴抗曹\"四个朱批小字，\"刚接到探报，江东鲁子敬的船队已过蕲春，距此不过三十里。\"
诸葛亮羽扇轻摇，扇起的气流将饼渣吹成一个小小的旋儿：\"主公且看，\"他示意众人看向地上的碎渣，\"这碎屑好比曹军——\"碎渣在气流中聚成一座微型山丘，\"看似堆如丘陵势大......\"羽扇猛挥，碎末如惊鸟般四散纷飞，\"实则各怀异心，不过是盘散沙。\"
张飞抻着脖子瞅了半天，蒲扇般的大手突然拍向沙盘，震得襄阳城模型塌了半边，溅起的木屑如雨点般落下：\"军师爽利些！直说怎生打法！俺老张这杆蛇矛，昨夜刚磨得锋快，愿做先锋，捅他曹贼十个透明窟窿！\"
\"三弟！\"关羽急忙扯住张飞的甲绦，防止他掀翻整张沙盘，\"昨夜军议说过，我军战船不足三百，且多是渔舟改的斗舰......\"
\"所以需要借。\"诸葛亮忽然将羽扇插进沙盘，鹅毛扇尖正抵在赤壁位置，那里用朱砂画着一道蜿蜒的火线，\"借东风，借江水，还要借孙权十万支箭。\"
赵云银枪顿地，枪尖在青砖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火星，溅起的碎屑落在他护心镜的兽首纹上：\"军师说的可是草船借箭？末将愿往。\"
帐中倏地一静。刘备手中的硬饼\"咔\"地裂成两半，碎屑簌簌落在他绣着云纹的鞋面上，露出里面掺着的麦麸。诸葛亮眼底闪过一丝讶色，羽扇在掌心轻轻一击，发出\"啪\"的脆响：\"子龙如何知晓此计？\"
\"昨夜巡营时，见军师亲往船坞，\"赵云枪尖挑起帐帘，晨光如流水般倾泻进来，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，眉骨处一道旧疤在光线下泛着淡粉色，\"士卒们正往二十艘渔船上扎草人，船头还堆着数十面战鼓。江雾浓重时，擂鼓佯攻，曹军必以箭御之。\"
关羽抚髯大笑，声如洪钟，震得帐顶的铜灯摇曳：\"妙哉！某家青龙刀正缺箭杆磨刀，曹军的箭雨，来得正是时候！\"
张飞却揪着自己的络腮胡嘀咕：\"早知要扎草人，昨日该多砍些芦苇，箭杆收来还能给营中伙夫当柴烧......\"
突然，江面传来一阵激昂的号角声，如同一条金色的长蛇穿透晨雾。了望塔上的小兵连滚带爬冲进帐中，膝盖在青砖上磕出血痕：\"报...报！东吴船队已过江心！船头打着九旒旗，怕是...怕是孙权亲至！\"
诸葛亮羽扇骤停，鹅毛尖微微发颤，扇面上\"出师表\"的墨字被冷汗洇开一角：\"鲁子敬来得比亮预计的早半日。\"他转身从案头锦盒中取出一支翡翠耳挖，轻轻刮拭扇骨缝隙，那里藏着半片晒干的姜片，\"子龙将军，有劳你随亮一同会会这位江东豪杰。\"
赵云抱拳应诺，银甲鳞片相撞再次发出碎玉般的声响，他转身时，瞥见沙盘角落，代表江东的小旗不知何时被移到了曹军侧翼，与汉军的赤色小旗形成钳形之势，仿佛一只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，正等待着扑杀猎物的最佳时机。
江风送来浓重的桐油味，二十艘楼船劈波而来，船身漆成朱红色，船头雕刻着狰狞的龙头，口中衔着金色的铃铛，在江风中发出\"叮叮\"的脆响。鲁肃立在船头，葛巾被江风吹得歪斜，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，手里还攥着半卷《战国策》，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，露出\"连横\"二字的残页。当他看见汉军水寨前飘着的破烂军旗——那面\"刘\"字旗的边缘已被战火撕成流苏状，补丁摞着补丁，中间还缠着几圈渔网——他嘴角微微抽搐，转头对副将低语：\"早知刘豫州窘迫，没想到竟连旗幡都要打补丁，真可谓困兽犹斗。\"
话音未落，岸边芦苇荡里突然飞出三支响箭，尖啸着划破晨雾，箭头裹着的硫磺在空气中擦出火星。鲁肃眼前一花，但见银光闪过，三支箭矢已被一杆银枪稳稳挑落江中，枪尖甚至未沾到一丝烟火气。赵云白袍银甲踏浪而来，竟踩着一块门板大的残桅，那桅木上还缠着半片破帆，在风中猎猎作响。\"江流湍急，鲁大夫小心脚下。\"他的声音穿过晨雾，清晰地传入鲁肃耳中，如同一缕清泉注入浊酒。
鲁肃定睛一看，那\"残桅\"分明是半块棺材板，漆面剥落处露出底下的仙鹤纹，丹顶朱喙，栩栩如生，却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格外苍凉。他喉头滚动两下，强笑道：\"赵将军的座驾...果然别具一格，怕是连江底的龙王见了，也要赞一声别致。\"
诸葛亮在岸上摇扇微笑，脚下竹筏随波起伏，仿佛一片轻盈的竹叶。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钓竿，鱼线末端拴着一只木雕乌龟，龟头正对着东吴船队的方向，龟甲上刻着\"借\"字。\"子敬兄，\"他轻摇钓竿，木雕乌龟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涟漪，\"亮备了上等龟苓膏，待破曹之后，与子敬共饮此江月如何？\"话音未落，竹筏下突然翻起一阵水花，仿佛有什么巨兽在江底潜游，惊得鲁肃身后的副将手按剑柄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晨雾渐散，阳光穿透云层，在江面上撒下万点金鳞。诸葛亮的羽扇在风中轻轻颤动，扇面上\"联吴抗曹\"四个篆字被阳光照亮，宛如刻在江天之间的命运预言。而赵云手中的银枪，关羽腰间的偃月刀，张飞攥紧的蛇矛，以及江东船队上猎猎作响的九旒旗，都将在这历史的长河中，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棋子，共同谱写一曲荡气回肠的抗曹壮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