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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燕卿顿了顿,往炉里添了块炭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得她眼角的细纹都暖了些,像给那些沟壑填了层金。“晚上她就坐在破庙的门槛上听风声,那门槛被岁月磨得溜光,她总说上面有月亮的味道。”苏燕卿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点着,像在数着那些被记住的声响,“听风穿过庙檐的角铃,叮铃叮铃的,那铃铛是前几年香客挂的,锈得厉害,风大时就‘哐当哐当’地闹,风小时才肯好好哼调子;听隔壁酒馆的猜拳声,三喝六呼的,透着股热乎劲儿,王二麻子的嗓门最亮,赢了酒就拍着桌子唱跑调的山歌,输了就咂着嘴骂骰子没良心;听猫跑过瓦顶的脚步声,轻悄悄的,像谁踮着脚走路——有回她听见‘啪嗒’一声,就笑着说‘三花掉下去了’,果然没多久就见酒馆老板娘举着竹竿救猫,三花正挂在屋檐上‘喵喵’叫,尾巴上还沾着片瓦砾。”
阿禾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,仿佛自己也坐在那门槛上,听着满世界的声响在耳边打架。她能想象出梧桐姑娘的模样:眼睛看不见,可耳朵却像装了张细密的网,把所有声音都兜住,在心里织成一张网,网住了整个镇子的光景——哪家的烟囱在冒烟,哪家的孩子在哭闹,哪家的针线笸箩打翻了,她都能从声音里瞧得一清二楚。
“她把这些声音都记在心里,说这是她的‘眼睛’。”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,像藏着颗糖,“她说,张三的靴子沾了泥,落地‘咚咚’的,像打鼓,走三步就顿一下,准是在看哪家的姑娘;李四的草鞋磨了底,走起来‘沙沙’的,像扫落叶,路过杂货铺时脚步会慢半拍,定是在想昨天没买成的麦芽糖;就连王婶家的芦花鸡,每天清晨叫的声儿都不一样,下蛋那天就格外响亮,像扯着嗓子报喜,没下蛋时就蔫蔫的,像怕挨骂的孩子。”
有一回,镇上的货郎推着独轮车从破庙前过,车轴“吱呀吱呀”地响,梧桐姑娘就坐在门槛上说:“李大哥,您车上的陶罐要掉了,在右边第三个筐里。”货郎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果然见个陶罐正歪着身子要滚出来,赶紧伸手扶住,后来逢人就说:“那盲姑娘的耳朵,比狗鼻子还灵。”
“有回我送绣活路过那破庙,正撞见她在井边。”苏燕卿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打着拍子,像在模仿当时井水滴落的节奏,“她仰着头,耳朵对着井口,手贴在井壁上,那井壁湿冷,长着层青苔,跟你方才抠的那点差不多,滑溜溜的,沾着水珠。我问她在做什么,她转过头,脸上带着笑,阳光从她耳后照过来,绒毛都透着金边,说‘你听,这石头在哭呢’。”
苏燕卿说到这儿,忽然停了停,像是在仔细回忆当时的声响。“我当时只当她胡言,趴在井边听了半天,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,粗粗的,像破风箱。可她却指着井壁的一道缝说,‘你看,水珠从这儿渗出来,嘀嗒,嘀嗒,不是哭是什么?’我凑过去看,果然见道细缝里正往外渗水珠,小得像针尖,要不是她指出来,我这辈子都发现不了。”
后来苏燕卿才知道,梧桐姑娘是在学辨音。她把井壁渗水珠的声儿记在心里,像把圆滚滚的珠子一颗颗串起来;把风吹过梧桐叶的声儿记在心里,春风吹叶是“沙沙”的软,秋风扫叶是“哗哗”的脆;把雨打在瓦上的声儿记在心里,小雨是“淅淅沥沥”的细,大雨是“噼里啪啦”的急。这些声音在她心里慢慢发酵,变成了琴弦上的调子。她总说:“声音是有形状的,水珠的声儿圆滚滚的,像珠子;风声是长的,像带子;雨声是碎的,像米粒。你得把它们摸透了,才能让琴弦说心里话。”
“她还能听出人的心思呢。”苏燕卿笑了笑,眼里却有些发潮,像蒙了层水汽,“有回杂货铺的赵老板跟老婆吵了架,气冲冲地从破庙前过,脚步声‘咚咚’的,震得门槛都发颤,嘴里还嘟囔着什么,火气能烧着半条街。她就坐在门槛上喊‘赵老板,您别急,您老婆是心疼您昨天淋了雨,才骂您不懂得顾惜自个儿’。”
阿禾好奇地追问:“她怎么听出来的?”
“她说赵老板的脚步声看着凶,其实虚得很,像憋着股气没处撒。”苏燕卿学着梧桐姑娘的语气,慢悠悠的,“而且他路过药铺时,脚步顿了一下,准是想起老婆凌晨起来给他煎姜汤的事儿了。”果然,赵老板愣在那儿,摸了摸后脑勺,后来回去买了支红簪子,跟老婆和好了,特意送了梧桐姑娘两斤糖,说“你这耳朵,比菩萨还灵”。那糖是水果味的,梧桐姑娘分给巷里的孩子吃,自己只留了块橘子味的,放在贴身的布兜里,说“这味道像外婆家的橘子树开花”。
还有一回,绣坊的林寡妇来破庙烧香,跪在菩萨像前没说话,肩膀却一抽一抽的。梧桐姑娘正在擦琴,忽然说:“林嫂子,您不是来求子的吧?您是想您家先生了。”林寡妇猛地抬头,眼泪掉得更凶了。后来她跟苏燕卿说,那天她摸着林寡妇的脚步声,轻得像踩在棉花上,带着股化不开的沉,就知道不是来求热闹的,再听她烧香时的呼吸,颤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定是心里装着化不开的念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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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禾想起自己小时候,娘总说“眼睛看见的不一定真,心里的秤才准”。梧桐姑娘大抵就是这样,心里的秤装在耳朵里,能称出人心的轻重,哪怕对方裹着再厚的硬壳,她也能听出壳里的软。
琴室的门被风推得“吱呀”响,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进来,落在琴案上。那叶子边缘焦黑,像被火燎过,是前几日巷尾柴火堆失火时飘过来的,叶脉里还藏着点烟火气。苏燕卿捡起叶子,指尖捻着焦黑的边儿,像在捻着一段烧糊的往事:“她学琴,是因为一个戏班班主。那年戏班来镇上唱戏,搭台就在破庙隔壁,锣鼓声从早响到晚,‘咚咚锵锵’的,把庙门都震得发颤。她总扒着庙门的缝隙听,听见旦角唱‘一失足成千古恨’,调子转得像山路十八弯,眼泪就掉下来,说‘这调子,跟我心里的疼一个样’。”
戏班班主是个红脸膛的汉子,嗓门洪亮得像铜锣,见她总在庙门口转悠,冻得鼻尖通红,就喊她进来烤火。“那班主说她嗓音清得像山泉水,亮得能照见人影,想教她唱旦角。”苏燕卿的声音低了些,带着点惋惜,像摸着块有裂痕的玉,“她学身段时,总因为看不见台步摔跤,膝盖磕得青一块紫一块,旧伤没好又添新伤,班主起初还耐着性子教,后来见她总学不会圆场步,就骂她‘废人一个’,把她赶了出来。”
阿禾的心揪了一下,仿佛能看见那个倔强的姑娘,在戏班后台的泥地上摔了又爬,爬了又摔,蓝布衫的膝盖处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。
“她蹲在戏班后门哭,眼泪掉在地上,砸出小小的坑,混着地上的泥,变成了黑点点。”苏燕卿的指尖用力按了下琴弦,发出声闷响,像心里堵着什么,“正听见里面传来《秋江夜泊》的琴声,那琴声缠缠绵绵的,像有人在耳边说心事,又像江面上的雾,浓得化不开。她就扒着门缝听了整整一夜,冻得浑身发抖,牙齿打颤‘咯咯’响,却把调子记了个全,连哪个音颤了颤,像船板碰着礁石;哪个音拖了长,像江风绕着桅杆,都记得分毫不差。”
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亮透,巷子里只有扫街的老头“沙沙”扫地,梧桐姑娘就摸到了镇上的琴行。琴行老板是个矮胖子,挺着个大肚子,见她是个盲女,挥着扫帚就赶:“去去去,别在这儿碍眼,琴是金贵东西,碰坏了你赔得起?”她不躲,就跪在泥地里,额头“咚咚”地磕着青石板,磕得青肿,说“我不要钱,只求能摸一摸琴,我能记住弦的声音,不信您考我”。
老板被缠得没法,随便拨了根弦,“嗡”的一声,像远处的雷声。她立刻说“这是五弦,松了,像老槐树的枝桠打了蔫,得紧半分才好听”。老板又拨了根最粗的弦,“轰”的一声,她答“这是一弦,紧得很,像绷着的弓弦,再紧就要断了,松点才够沉”。老板惊得眼睛都圆了,愣了半天,叹口气让她留下打杂,说“我倒要看看,你这耳朵能装多少声响”。
“她在琴行打杂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扫地、擦琴,手指冻得通红,像胡萝卜,却总笑眯眯的。”苏燕卿的指尖在琴弦上滑过,像在模仿梧桐姑娘擦琴的动作,轻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脸,“别人练琴时,她就站在旁边听,耳朵像贴在琴箱上,连琴板的震动都能听进心里——张秀才弹《平沙落雁》时,手指总在三弦上多停留半分,那是他赶考落第的愁;李小姐弹《良宵引》时,指尖总带着颤,那是她想心上人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