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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晚云呢?”阿禾的声音有点发颤,像被风吹得不稳。她望着棋盘上那粒孤悬的白子,忽然觉得那就是晚云,蹲在满地碎棋里,指尖捏着枚玉棋子,玉的凉透过指尖漫到心里。
“晚云蹲在地上捡棋子,梅影落在她发间,碎得像撒了把星子。”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指尖捻着枚南瓜子,却忘了嗑,“有人问她‘赢了怎么不笑’,她把棋子拢进木盒,忽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说不清的东西,像落了霜的梅瓣。她说‘棋能赢,命却难赢’。”
阿禾的心猛地一沉。她懂这话里的意思——就像棋盘上的棋子,哪怕走得再活,终究跳不出那四方框子。晚云赢了棋局,却没赢过命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,就像自己当年从灾难里熬过来,却总在梦里看见塌了的屋梁。
苏燕卿把捡来的白子放回棋盒,叮当声里,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:“从那以后,状元爷没再来过,可坊里的气氛却变了。总有些穿官服的人在附近晃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棋堂,像狼盯着羊。货郎送菜时说,听见茶馆里有人嚼舌根,说状元爷在京里放话,说忘忧坊有个‘妖女’,用旁门左道赢了朝廷命官,该治罪。”
棋盘上的局势渐渐明朗,白子虽占优,却始终没赶尽杀绝,像在等着黑子自己走出困局。阿禾望着棋面,忽然觉得晚云的影子就坐在对面,月白衫子上落着梅瓣,指尖捏着棋子,眼里是化不开的清愁。那愁里没有怨,只有种看透了世事的淡然,像明白棋路再活,也跳不出棋盘的框。
“她怕了吗?”阿禾轻声问,像怕惊扰了棋里的人,也怕惊扰了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酸涩。她想起阿芷画里的溪水,总在礁石前绕个弯,却从没停过向前淌。晚云会不会也像那溪水,看着柔,骨子里藏着股不肯回头的劲?
苏燕卿摇了摇头,往炉里添了块炭,火苗舔着炭块,发出细碎的声响:“她把那些诗稿和棋谱都捆得整整齐齐,放在柜顶上,像在收拾行李。老板娘劝她‘避避风头’,她却笑着说‘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’。那天她穿着件新补的月白衫子,领口的补丁比上次更匀净些,坐在棋堂里摆了局‘鸿雁双飞’,说是留给自己的退路。”
“退路?”阿禾的指尖轻轻点在棋盘的“拆二”位,那里是她刚才为黑子找到的生路。
“嗯,”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悠远的意味,“她总说,棋路要留三分余地,人生路也一样。可那阵子,京里的文书一封封地往县里送,像雪片似的。县太爷来了三回,每次都站在坊门口张望,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。第三回走的时候,他扯着老板娘的袖子说‘这棋绝啊,怕是留不住了’。”
阿禾的心揪了起来,像被什么攥住了。她仿佛看见晚云坐在窗边,梅影落在她的棋谱上,指尖的棋子悬在半空,迟迟不落。窗外的风卷着落叶,打着旋儿飘过青石板,像在催着谁上路。
“后来呢?”她追问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。
苏燕卿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墙根,那里有株冒芽的野草,顶开了块碎石:“后来,京里来了位公公,说是奉了太后的旨,要请晚云去宫里教棋。八抬大轿停在坊门口,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,跟她素净的衫子站在一处,瞧着格外扎眼。”
“教棋?”阿禾愣住了,“不是要治罪吗?”
“说是太后听闻有位民间棋绝,棋风像春日溪流,想亲眼瞧瞧。”苏燕卿的嘴角牵起抹淡淡的苦笑,“可谁都知道,这哪是请,是拿太后当幌子,要把她困在宫里。公公说‘去了是福,不去是罪’,随从的腰里都别着刀,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。”
棋盘上的黑白子静静地躺着,像在听着这段没写完的故事。阿禾忽然觉得那局“鸿雁双飞”就摆在眼前,两只鸿雁隔着楚河汉界,一只在高处盘旋,一只在低空徘徊,像在告别,又像在等待。
“她去了吗?”阿禾的声音低得像耳语。
“去了。”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叹息,“她把那副木棋子揣在袖里,临走时回头望了眼棋堂,窗台上的老梅开得正盛,花瓣落在棋盘上,像谁落下的白子。老板娘要给她塞银子,她推回去了,只拿走了那捆最厚的棋谱,说是‘路上解闷’。”
阿禾的指尖划过棋盘边缘,那里的木纹像条蜿蜒的路,曲曲折折,望不见尽头。她想象着晚云坐在轿子里的模样,会不会掀开轿帘,望着渐渐远去的忘忧坊,像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?袖里的木棋子会不会硌着她的手,像在提醒她,自己本是溪边的野草,不该被圈在宫墙里?
“宫里的日子,没人说得清。”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“只听说她教太后下‘梅花局’,太后很是喜欢,赏了她不少金银。可她总穿着那件月白衫子,洗得发了黄,像不肯忘了自己是谁。有回画师为太后画像,她站在旁边看,画师说‘姑娘不妨也画一幅’,她却摇头说‘我这样的人,不配入画’。”
阿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,微微发疼。她想起晚云留在棋堂里的那局“鸿雁双飞”,原来那不是退路,是她早就料到的结局——像鸿雁飞进了笼子,翅膀再硬,也拍不开那道无形的墙。
“三年后,有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路过镇上,说晚云在宫里没活过第三个冬天。”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水汽,“说是得了场急病,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枚木棋子,就是当年从忘忧坊带过去的那副,棋面上磨出的浅痕,像她常落子的那个星位。”
棋盘上的黑子白子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,谁也吃不掉谁。阿禾落下最后颗黑子,恰好落在“收官”的关键处,忽然明白,晚云的棋从不是为了赢,是为了在绝境里活出滋味。像那株顶开碎石的野草,像她留在棋谱里的“鸿雁双飞”,看似柔弱,却能在命运的墙缝里,挤出点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廊下的雪水还在滴,“嗒嗒”敲在青石板上,像晚云落子的声音,轻得像叹息,却又带着股不肯停的韧。阿禾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子,忽然觉得那些棋子都活了过来,在梅影里跳着,像在演一场没结局的戏——戏里有举着笔的阿芷,笔尖淌着不甘;有吹着笛的春桃,笛声绕着愁;还有坐在棋前的晚云,指尖拈着棋子,眼里映着棋盘外的天。
她们的苦都藏在温柔里,像棋里的杀招,看着狠,细品却都是不得已的活法,是在被命运围堵时,硬生生撞出条缝来的倔强。就像阿芷把乡愁画进溪水,春桃把念想吹进笛音,晚云把不甘落进棋子,明明都是苦,却偏要裹着层温柔的壳,让人瞧着,竟也品出点甜来。
苏燕卿收起棋谱时,阳光正好落在棋盘中央的“天元”位,那里空着,像留着个未完的梦。阿禾忽然想起阿芷画里的溪水,绕着礁石也要往前淌;想起晚云棋里的细藤,缠着顽石也要往上爬。原来这世间的路,从不是直来直去的,懂得绕,懂得等,懂得在绝境里撒粒种子,日子总会开出花来。
哪怕花开得晚些,哪怕只开在角落,也是自己挣来的春天。就像墙缝里的野草,顶开碎石时磨破了根须,可等春风拂过,照样抽出嫩芽,在阳光下挺得笔直;像深巷里的灯盏,被高墙挡着照不亮远路,却能把自家门前的青石板焐得暖融融的,让晚归的人踩着光回家。这春天从不是旁人赏的,是自己攥着土、浇着汗,一点点熬出来的——阿芷在柴房里画桃花时,墨锭磨秃了半截,指尖被炭灰染得洗不净,可画里的胭脂色,不照样比清月楼的花灯更艳?晚云在棋堂里摆"钝刀割肉"时,额角的汗滴在棋盘上晕开墨痕,可那粒不起眼的白子,不照样缠得状元爷的黑子动弹不得!
檐角的铜铃又响了,风里带着融雪的湿意,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。那调子忽高忽低,像阿芷没画完的溪水在石缝里打转,像晚云没下完的棋路在梅影里绕弯。阿禾把棋子收进白瓷碗,木棋子碰着碗沿,发出"叮叮当当"的响,倒像晚云落子时的余韵。她低头看着碗里的黑白子,忽然觉得它们都活了过来——黑子是绝境里的倔强,白子是困局中的透亮,在瓷碗里撞出的声响,像在说"别怕,走下去"。
是啊,谁不是在自己的棋盘上,落着一颗又一颗不肯认输的子呢。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,风雨里踩着碎步,是在为家人落子;绣娘在灯下穿针引线,老花镜滑到鼻尖,是在为日子落子;就连檐角的铜铃,被风吹得东倒西歪,也总在响,像在为光阴落子。这世间的路,从来没有直来直去的棋谱,可只要手里的棋子没放下,哪怕落得慢些、偏些,终会在某个转角,撞见自己挣来的春天。阿禾把碗里的棋子晃了晃,叮当声里,仿佛看见阿芷的桃花开了,晚云的梅枝绿了,而自己的棋,也正走着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