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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程的路，沉默得令人窒息。
阳光奋力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，在林间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，却驱不散弥漫在狩猎队伍中那股浓稠的、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气息。没有人说话，连脚步都放得极轻，仿佛生怕惊扰了刚刚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记忆，或者说，惊扰了走在最前方的、那道被无形光环笼罩的身影。
猎人们不再像出发时那样簇拥着林乔，而是自发地落后她几步，形成一个恭敬的、带着距离感的半圆。他们的目光，不再是单纯的期盼，而是变成了小心翼翼的窥探，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仰望。每一次林乔的衣角被灌木勾动，每一次她因脚下不平而微微踉跄，都会引来身后一阵压抑的、紧张的抽气声，仿佛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，都可能蕴含着凡人无法理解的神意。
岩走在林乔侧后方，他额头那道赭红色的泥印已经被汗水晕开，显得有些狼狈，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，像一根承载着全族希望的标枪。他不再试图与林乔交谈，只是沉默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，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狩猎的眼睛，此刻看向林乔背影时，只剩下绝对的、不容置疑的虔诚。
林乔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如同实质的针，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背上。她尽量维持着步伐的平稳，面无表情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藏在宽大树叶编织的简陋衣物下的双腿，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喉咙里干得发烫，带着一股血腥气，那是极度紧张后留下的痕迹。
她赢了，用一场豪赌，暂时保住了所有人的命，也保住了她摇摇欲坠的“神女”光环。
可代价呢？
她甚至不敢去细想，当那头花豹冰冷的瞳孔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，自己脑子里究竟是一片空白，还是闪过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疯狂的念头。
“宿主，生命体征趋于平稳，但肾上腺素水平仍高于基准值。精神稳定度下降至65%，建议适当休息，进行心理疏导。”007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，一如既往的冷静，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。
心理疏导？林乔在心里苦笑。她现在最需要的，恐怕是一个能让她彻底消失的洞。
队伍终于走出了森林边缘，岩山部落那熟悉的聚居地轮廓出现在眼前。
留守在部落里的女人、老人和孩子，早已听到了风声——不是通过语言，而是通过某种更原始的、心灵感应般的部落网络。他们全都聚集在空地边缘，伸长了脖子，焦急地望向森林的方向。
当看到狩猎队伍完整归来，尤其是看到走在最前方、完好无损的林乔时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。但很快，这欢呼就被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。
他们看到了猎人们脸上那劫后余生却又无比亢奋的神情，看到了他们对林乔那种近乎卑微的恭敬姿态。他们也看到了，队伍后面被抬着的、那头属于花豹的猎物——那只脖颈被咬断、死状凄惨的獐子。
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狩猎。空气中弥漫着非同寻常的气息。
桑第一个冲了上来，她没有去看那只罕见的猎物，而是径直跑到林乔面前，想伸手触碰，又猛地缩回，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，双手紧紧抓住林乔的脚踝，将额头贴了上去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，泣不成声。
“神女……感谢您……感谢您庇佑他们归来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。
林乔低下头，看着桑花白的头发和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她想说点什么，比如“这是他们自己的勇敢”，或者“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”，但话语卡在喉咙里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她能说什么？告诉他们，你们的丈夫、父亲、儿子能活着回来，不是因为山神保佑，也不是因为我这个神女真有通天彻地之能，仅仅是因为一头野兽在发动攻击前，恰好犹豫了一下？
没有人会信。
在绝对的、无法理解的“神迹”面前，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岩走上前，示意其他人将獐子放下。他面向所有聚集过来的族人，开始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，讲述森林里发生的一切。
他没有添油加醋，只是平实地描述着花豹如何突然出现，如何威胁到整个队伍，如何在最危急的关头，神女如何挺身而出，如何只用两个字，便喝退了那山林间的霸主。
他的话语朴素，却带着亲眼所见的震撼力。
随着他的讲述，空地上的气氛彻底变了。最初的喜悦和庆幸，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战栗的敬畏所取代。人们看着林乔的眼神，不再是看待一个带来先进知识的引导者，而是在仰望一个真正拥有莫测威能、能够号令山林野兽的……神。
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，低沉的、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吟唱再次响起。这一次，不再是为了展示劳动成果，而是纯粹的、发自灵魂的颂赞。
人们再次围拢过来，绕着林乔，开始缓慢地移动，吟唱声越来越大，汇成一股无形的、强大的声浪，冲击着林乔的耳膜，也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。
她站在人群的中心，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激动和信仰而扭曲的面孔，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将她视为唯一救赎的光芒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
她像是一个被强行推上神坛的傀儡，脚下不是坚实的底座，而是无数狂热信仰堆积起来的、随时可能坍塌的浮沙。
她抬起手，想要阻止这令人窒息的颂赞，想要告诉他们停下。
但她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。
她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，落在那只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獐子尸体上。它的眼睛还圆睁着，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。脖颈处被利齿撕裂的伤口血肉模糊，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。
那血腥气钻进她的鼻腔，混合着周围狂热的吟唱声，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氛围。
林乔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。
她猛地转过身，再也无法维持那淡漠的表情，几乎是踉跄着，拨开人群，朝着自己的山洞冲去。
将所有的喧嚣、所有的目光、所有的期盼与崇拜，都狠狠地甩在了身后。
山洞里，依旧昏暗，冰冷。
林乔背靠着粗糙的石壁，滑坐在地上，双手紧紧抱住膝盖，将脸深深埋了进去。
黑暗中，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。
过了很久，直到洞外的喧嚣渐渐平息，她才缓缓抬起头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苍白。
“007，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“汇报能量剩余。”
“滴——能量储备剩余：百分之六十一点七。”
狩猎来回，加上持续开启辅助功能，又消耗了零点三个百分点。
微不足道的数字，此刻却像最终的审判，冰冷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。
她拥有的，只剩下这不断消耗的、岌岌可危的百分之六十一点七。
她靠在石壁上，闭上眼睛，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，如同潮水，将她彻底淹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