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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南县城墙头上那面刺眼的膏药旗，已经挂了有些时日。街面上，偶尔有扛着刺刀枪的鬼子兵巡逻队走过，皮靴踏在青石板上，发出整齐而冰冷的声响。商铺大多还开着门，但生意萧条，掌柜伙计们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惶和麻木，昔日还算热闹的县城，如今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。
在这片压抑中，位于县城西街的“谢记山货铺”，算是为数不多还能维持些体面的铺子。铺面不小，柜台上摆着各类山货野味、皮毛药材，只是来往的顾客稀稀拉拉，多是些熟面孔，交易也透着几分小心翼翼。
掌柜谢宝昌，五十出头的年纪，穿着件半旧的绸面棉袍，此刻正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，手里捧着个紫砂壶，却半晌没喝一口。他眉头紧锁，目光透过敞开的店门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，以及偶尔走过的鬼子兵，眼神复杂，有担忧，有恐惧，更深的，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懊悔。
他的独子谢苗，娶的是江河的表姐香秀，因为这层关系，前两年谢宝昌和江河联手做山货生意。江河那边有牛角山这座宝库，提供优质货源，谢宝昌在县城、省城有人脉渠道，负责销售。两边合作，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。那段时间，谁都知道谢记山货铺的谢掌柜赚了大钱，谢宝昌走路都带风。
世道不太平，那个时候也有人惦记他，但江河名声在外：手里有枪，牛角山里干过虎狼，连县长、警察局长、保安团长都得给人家面子，所以也没有人真干冲谢宝昌这个财主动黑手。
江河是有远见的，早在鬼子未来，但风声渐紧的时候，就多次劝过他：“谢叔，这世道眼看要乱，县城不是久留之地。不如早点收拾，把家当搬进牛角山，那边山高林密，好歹安全。”
可谢宝昌当时怎么想的？
他舍不得这偌大的家业，这经营多年的铺面，这人来人往的熟络关系。他总觉得，自己是正经生意人，不参与政治，鬼子来了总要维持市面吧？总不能把做生意的人都杀光吧？他甚至还存着几分侥幸，乱世或许更是发财的机会。
于是，他嘴上应付着江河，行动上却迟迟没有动静。总觉得再等等，再看看。
这一等，就等来了天翻地覆。鬼子兵不血刃占了安南，县长谢随安第一个扯起了白旗，摇身一变成了“安南县维持会会长”，虽说还顶着县长的名头，却已是鬼子的应声虫。
鬼子刚占领县城，为了营造所谓的“秩序井然”和“虚假繁荣”，暂时没有对谢宝昌、开医馆的邹先生这些家大业大的商户下手，甚至还假惺惺地要求他们照常营业。但这表面的平静下，是暗流汹涌。谢宝昌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自己就像一头被圈养起来的肥羊，鬼子那双贪婪的眼睛，时刻都在盯着他。
维持会隔三差五就来摊派“治安捐”、“慰劳费”，名目繁多，数额一次比一次大。税务所的人也来得更勤了，鸡蛋里挑骨头，总能找出些“偷税漏税”的由头，罚上一大笔。更有甚者，一些穿着黑皮、挎着盒子的侦缉队汉奸，也时常来店里转悠，顺手牵羊拿点东西是常事，还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敲打几句：“谢掌柜，生意不错嘛？可别忘了，这安稳日子是谁给的！”
谢宝昌只能陪着笑脸，点头哈腰，把血汗钱和大把的货物拱手送上。每次送走这些瘟神，他都觉得心口像被剜掉一块肉。他也终于意识到，这仅仅是开始。鬼子现在还需要他们这些商户来装点门面，等局面再“稳定”些，或者当他们需要更多钱粮物资的时候，就会毫不犹豫地张开血盆大口，把他连皮带骨吞下去。
“唉……”谢宝昌长长地叹了口气，放下早已冰凉的茶壶。他后悔了，肠子都悔青了。早知道今日，当初就该听苦根（江河的小名）的，早早撤进牛角山。虽然山里清苦，但至少有江河他们在，有枪有炮，能保住性命，保住骨气。哪像现在，困在这危城里，每天提心吊胆，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，一点点被鬼子汉奸蚕食鲸吞，还得强装笑脸，这种屈辱和煎熬，比刀割还难受。
儿子谢苗从后堂走出来，看到父亲愁容满面的样子，低声劝道：“爹，您也别太忧心了，身子要紧。”
“能不忧心吗？”谢宝昌苦笑一声，“咱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，人家想什么时候切，就什么时候切。当初要是听了苦根的……”话说到一半，他又咽了回去，现在说这些，还有什么用？
他想起亲家，也就是江河的舅舅一家，早在鬼子来之前，就跟着江河转移进了山。虽然日子肯定没城里舒服，但至少不用受这份窝囊气，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。
“爹，要不……咱们偷偷给根子捎个信？”谢苗试探着问。他也知道现在县城封锁严密，进出都不容易。
谢宝昌眼神闪烁，内心挣扎。他何尝不想联系江河？但他又怕。怕信送不出去，反而被鬼子汉奸抓住把柄，那可就真是灭顶之灾了。而且，就算联系上了，江河他们远在牛角山，又能有什么办法救他们出这龙潭虎穴？
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，这种每日每夜的恐惧和悔恨，折磨得谢宝昌寝食难安。他守着这看似依旧光鲜的山货行，却感觉自己如同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。
而远在牛角山的江河，通过零星传来的消息，他也大致猜到了谢宝昌如今的困境。他心中叹息，却并不意外。乱世之中，优柔寡断和侥幸心理，往往就是取祸之道。
“谢叔啊谢叔，你现在该明白，有些路，一旦选错，就难回头了。”江河望着安南县城的方向，目光深邃，“不过，毕竟是一家人……这潭浑水，看来我得想办法去搅一搅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