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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声音极轻,几乎听不出呼吸。
可每一步,都似重锤击心。
行至大纛门前,赵烈忽然止步。
他转身,望向那一片肃立的将士。
众人齐齐停下。
风声在旌旗间穿行,发出长长的呜鸣。
赵烈看着他们,低声问:“诸君,若陛下不肯走,如何?”
韩云仞沉声道:“请不动,跪请。”
董延接着道:“跪不动,死请。”
赵烈目光微动。
他看着他们的脸,一张张,冷峻、坚定,没有一丝犹豫。
这些人,几乎都是血里爬出来的老兵。
有人手上断了两指,有人腿上还有未痊的伤口。
可此刻,他们眼里都燃着同一种光——忠心。
那是一种不求功、不求赏的忠。
是单纯到极致的“护”。
赵烈深吸一口气,重重点头。
“好。”
他转过身,迈步走向大帐。
风更冷了,呼啸着掠过旌旗,像在为这场静默的“奏章”伴音。
萧宁的帐前,侍卫早已警觉。
见到如此阵仗,皆神色紧张,纷纷上前阻拦。
赵烈抬手止住他们:“不必惊。”
“我等求见陛下。”
话音一落,后方众将齐齐抱拳。
“求见陛下——!”
那声音轰然炸起,如山崩海啸般在晨雾中滚荡开来。
声浪冲上云端,震得帐幔猎猎鼓起。
中军帐内,萧宁正立于沙盘前。
红墨未干,他的手指仍在一处城垣上轻描。
听到外头那声“求见”,他手指一顿,抬头,眉心微蹙。
侍卫忙入禀道:“陛下,赵将军率众求见。”
“多少人?”
“近千。”
萧宁眉峰一挑,目光深了几分。
“传。”
帘幕被缓缓掀开。
风携雪入帐,火光微晃。
赵烈率众入内,跪声齐发。
“臣等——叩见陛下!”
那一跪,声若雷鸣,几乎震得火盆里的炭屑都飞了起来。
萧宁略微侧身,目光在众人间一掠而过。
“都起来。”
声音很淡,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可无人动。
赵烈深吸一口气,抬头,神色肃然。
“陛下,臣等冒昧前来,并非为乱军纪。”
“实因情势危急,不得不请。”
萧宁注视着他,神情平静如水:“请什么?”
赵烈咬紧牙,低声道:“请陛下暂退平阳。”
帐中瞬息无声。
连火焰的“噼啪”声似乎都停了。
梁桓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陛下,臣等愿以命守此地,断后三日,只求陛下先安。”
“若陛下安在,大尧有主;若陛下有失,天下无心。”
萧宁的目光微垂,落在那一地的甲光之上。
他没有立刻言语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。
赵烈俯身再拜,声音沙哑:“陛下,臣等并非怯战。今日之请,唯恐圣躬陷危。若能以臣等之死,换陛下安然,亦所愿也!”
“请陛下退!”
他这一拜,身后数百将士齐齐叩首。
“请陛下退!”
“请陛下退——!”
声音滚滚,震得帐顶的旗影连连颤动。
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恳求。
不是惧战,而是怕失君。
火光照在他们的面庞上,一张张,布满尘与血痕,却都诚恳得近乎悲烈。
梁桓跪在赵烈身旁,双拳紧扣,指节泛白。
他抬头望着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,喃喃低语:“如此得军心的君主……亘古未见。”
“哪怕是沈主帅,军纪虽肃,然士心畏且敬,却依旧难有此效。”
“可今日,我见的不是畏,是敬,是信,是愿。”
“若此心能常在,大尧之兴,必在今日。”
赵烈低声接道:“昔日沈铁崖领十万之众,尚不能得将士如此相护。”
“而陛下,仅以身行,便令万心一体。”
“此非天命,乃人心。”
萧宁听着,神色未变。
只是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。
声音极轻,却能穿过众人的呼吸。
他抬起头,缓缓开口:“你们以为,朕退,则可保全?”
无人敢答。
“若朕退,”萧宁语声淡淡,“此心便散。”
“平阳三日不破,便因朕在。”
“若朕去,三日亦虚。”
他说到这里,声音不高,却透出一种无法违抗的力量。
赵烈胸口一窒,低头叩地。
“陛下!”
他几乎哑声道:“臣知陛下志定,可这一退,不为怯战,只为存局。只要陛下在,北境自安!”
“请陛下退!”
他重重一叩,额上血痕顿现。
其后数百人齐声高呼,声震天野。
“请陛下退!”
“请陛下退!”
那声音,竟似连风都在为之停息。
萧宁凝视着他们。
半晌,他忽而低笑了一声。
那笑不冷,却极深。
“众卿此意,朕心领。”
他缓缓走下案前,一步一步,走到赵烈身前。
伸手,将他亲自扶起。
“赵烈。”
“在!”
萧宁的声音极轻,却稳得惊人。
“朕若退,军心散。朕若在,军心成。”
“此三日,朕与尔等同生共死。”
“倘若真要一退,那也当敌退之后。”
赵烈喉头一颤,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。
“陛下——”
萧宁抬手,打断他。
“起来吧。”
他转身,重新望向案上沙盘。
“去传令吧。”
“告诉他们——平阳三日不破。”
“让敌军自己退。”
帐内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望着那道背影。
那一刻,他们忽然明白,为何那句“平阳三日不破”,能让人信到骨子里。
那不是虚言。
那是帝王自信与命数的交融。
梁桓眼中微有湿意,低声喃喃:“如此之主,天下再难有二。”
赵烈望着萧宁的背影,胸腔里那股热意几乎要冲破。
他转过身,对众人沉声道:“退下!”
“守好平阳。”
“陛下不退,我们更不能退!”
“诺——!”
众人齐声应和,声震如雷。
帐外的风声,被那一声“诺”震碎。
旌旗翻卷,雪花狂舞。
整座平阳军营,在那一刻,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贯穿——
没有惧意,没有疑虑。
只有一个信念:
陛下在,城不破。
……
大帐内的火焰已烧得低了,炭火微红,映得帘幕轻晃。
刚才那阵山呼海应的“请陛下退”,已经随风散去。
军士们一个个退出去,盔甲的摩擦声、靴底的踏雪声在帐外交织成一片,逐渐远去,只余下几缕烟气盘旋在空中,带着淡淡的铁腥味。
帐中只余几人。
赵烈、梁桓、韩云仞、董延——皆尚未退下。
他们仍旧立在原地,神色未平。
方才那场情势太重,连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将领,心头都还残留着那股沉甸甸的悸动。
眼前的年轻天子,却依旧镇定如初。
萧宁负手立在火盆前,神情平静,目光若有所思。
火光映在他脸上,映得他眉目间的冷意愈发深邃。
他似在想什么,又似只是静静地看那炭火燃尽的模样。
半晌,他忽然开口,声音淡淡,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从容。
“赵烈。”
赵烈躬身而应:“臣在。”
“朕问你,”萧宁转过身,神情温淡如常,“在朕来此之前,北境将士……如何看朕?”
话音一落,帐内静了。
静得连炭火里那一点“噼啪”的爆声都听得极清。
赵烈愣了愣,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。
他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可萧宁的神情极认真。
那双眼平静无波,看不出怒,也看不出笑。
只是淡淡地望着他,等待着答案。
赵烈的喉头动了动。
他不知道该如何答。
梁桓、韩云仞、董延几人面面相觑,也都露出几分不安。
这话——实在不知从何说起。
他们当然知道陛下在北境旧名。
那是整个军中几乎无人不晓的谈资。
——“昌南王萧宁,大尧第一纨绔。”
——“生于锦绣,不识兵戈。”
——“狩猎不成,醉卧辕门。”
这样的评语,曾经满营皆是。
可如今,这样的人,就立在他们面前,以一刀平叛、以一言定军。
再去提那些旧事,简直像是在自寻死路。
赵烈垂下眼,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。
“陛下此问……臣,不敢言。”
萧宁微微一笑。
那笑容极淡,却温和得令人心底发颤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朕不责。”
这话说得轻,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近乎玩味的从容。
可也正因如此,更让人不敢违。
赵烈沉默了很久,终于深吸一口气,抱拳低声道:
“陛下既问,臣不敢欺。”
他抬起头,神情极认真,却也透着几分迟疑。
“在陛下亲至北境之前……臣等所闻,皆是……王爷往日之名。”
萧宁笑意未减,只是淡淡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