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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毒水的味道在病房里结了层冰似的膜,明明是夏末,阳光斜斜切进来,金晃晃的,落在手背上却像沾了层薄霜——暖是浮在表面的,冷才是钻心的。我平躺在病床上,右臂的石膏裹得密不透风,白得发僵,厚得像红土坡上最硬的那块岩,边缘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红土渣,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。吊在支架上稍微晃半寸,骨头缝里就像钻进了几十根锈透的针,不是扎,是慢悠悠地碾,带着股铁锈的腥气往肉里钻,疼得太阳穴突突跳,眼前总晃过红土坡上那片被血泡透的地。
窗台上的野菊花是杨文鹏昨天从后山掐的,玻璃罐头瓶里插着,梗子剪得歪歪扭扭。这会儿有半朵已经耷拉下来,花瓣卷成了焦黄色,像被火燎过的纸,边缘还沾着点深褐的泥——该是他爬坡时蹭的,混着草叶的绿,一看就知道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壤。风从窗缝钻进来,细得像线,吹得花瓣颤巍巍的,那些干硬的泥渣就簌簌往下掉,落在积着薄灰的窗台上,碎得不成样子,像谁撒了把没烧尽的纸钱,一片一片,都带着点说不清的沉。
空气里除了消毒水的冷,还飘着点别的味——是石膏里渗出来的药油味,混着我没擦净的血痂腥气,缠在阳光里,倒比那冰膜更让人发闷。输液管里的药水往下滴,“滴答、滴答”,敲在搪瓷盘上,像在数着什么,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慢慢碎掉。
门被推开时,我正盯着输液管上的气泡发怔。那气泡是透亮的圆,膜薄得像蝉翼,裹着点空气往上爬,爬过半寸,在管壁上轻轻撞了下,“啵”地破了,溅出些看不见的细沫。紧接着又冒出新的,比上一个小些,慢悠悠地追着前一个的轨迹,像在数着日子里那些空落落的片段——一声没回应的呼喊,一顿凉透的饭,一回等不到的归期。
最先探进来的是小兰的羊角辫。辫子梳得歪歪扭扭,发丝里还缠着点干草屑,该是从砖窑旁的坡上沾的。辫梢用根红绳扎着,绳结松松垮垮,磨出的毛边耷拉着,缠着半朵晒干的紫菀花。那花早没了水分,花瓣蜷成紧实的小团,像只攥了太久的小拳头,边缘泛着焦黑,沾着的黑垢不是土,是铁架上的锈,嵌在瓣缝里,蹭不掉,像块洗不净的疤。
她身后的小琴往门框里缩了缩,肩膀抵着斑驳的木框,指尖抠着上面翘起的木纹。浅褐的眼睛怯生生地抬着,直勾勾盯着我胳膊上的石膏,那目光里没什么别的,只有点发懵的怕,像只刚从网里逃出来的小兽,还没缓过神。睫毛上挂着的不是土,是层薄薄的白——是刚哭过的泪痕冻干了,一道一道,像谁用指甲在她眼皮上刮过的白痕,风从门缝钻进来,吹得睫毛颤了颤,那白痕就跟着抖,像要掉下来,却又粘得牢。
门轴“吱呀”响了声,小兰往前挪了半步,红绳上的紫菀花跟着晃,小琴的肩膀也跟着往门后缩了缩,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着,像两株挨得太紧的野草,风一吹,就往一块儿靠。
“黄导……”
慧芳的声音在门口顿了顿,像被喉咙里的沙砾卡了壳,尾音发颤,带着点没咽下去的哽咽。她张了张嘴,喉结在细瘦的脖子上滚了滚,才把那半句话续上,声音哑得像被红土坡的风沙磨过的铁皮,“我们……来看看你。”
她穿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衫,原该是靛蓝色的,被岁月泡得褪成了雾蒙蒙的灰,布面上泛着层油亮的光,是常年浆洗摩擦出的痕。袖口磨出的毛边打着卷,像被水泡过的草叶,边缘的线头松松垮垮地垂着,拂过手腕时,露出底下那道浅褐的疤——不是平滑的一道,是弯弯曲曲缠着手腕的圈,像条没褪净的蛇。疤的边缘泛着浅粉,是新肉把旧痂顶开的嫩,中间却沉着深褐,像铁链的锈嵌进了皮肉里,最宽的地方能看出链环的弧度,该是被勒得最紧的那段。
手里的竹篮是旧的,竹篾断了两根,用细铁丝拧着接上,接头处的铁绣蹭在蓝布衫的衣襟上,留下点褐红的印。篮沿缠着圈红布条,那布我认得——是上次从红土坡带回的军布,原该是用来做止血带的,粗粝的帆布上还能看见“战地”两个字的残痕,被她拆了旧衣服改得窄窄一条,边缘磨出的毛絮里沾着点暗红,不是土,是血渍干了,结在布纹里,像块洗不净的疤,风一吹,布条往竹篮里陷,露出里面裹着东西的油纸。
油纸是糙面的,边角破了个三角口,露出里面硬物的棱,该是红薯的形状。纸面上洇着片深褐,是烤化的糖汁干了,像块凝固的血。一股焦糊味顺着破口飘出来,不是粮食烤透的香,是带着点呛人的苦,混着点土腥气——该是红薯埋在柴火里烤过了头,连带着沾的泥块都被燎焦了。
慧芳的手指攥着竹篮的提手,指节泛白,把粗糙的竹篾捏出了印。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是搬砖时沾的窑土,指甲盖边缘裂着细缝,渗着点暗红的血,像刚被砖棱划破的。她往病房里挪了半步,布鞋的后跟磨塌了块,鞋帮往脚踝里陷,露出的袜口打着补丁,补丁的线是白的,在灰黑的袜子上格外显眼,像道没愈合的伤。
她的目光没敢看我,落在床头柜的野菊花上,眼尾的细纹里卡着点红土渣,像刚哭过的痕迹被风吹干了。嘴角抿得紧紧的,嘴唇干裂起皮,被牙齿咬出了道白痕,像在忍什么没说出口的话。蓝布衫的领口歪了,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内衣,领口处绣着朵小花,线是粉的,早褪成了白,花瓣被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,像被岁月啃过的样子。
“刚……刚在后山挖的。”她又开了口,声音比刚才更低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想着……你或许能吃点。”说罢,她往我这边抬了抬竹篮,手腕上的疤跟着动,像那条蛇在慢慢蜷起,“火大了点……有点焦。”
我撑着床垫想坐起来,刚用了半分力,右臂的疼就像被生锈的铁钩猛地拽住——不是表皮的灼,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钝,顺着肩膀往下沉,扯得左边肋骨都发紧,呼吸瞬间卡了壳,喉咙里涌上股腥甜。石膏壳子硬邦邦地硌着腋下,边缘磨得皮肉发麻,那疼拽着我往床里坠,像有只看不见的手,死死按住了后颈。
“别动!”慧芳的声音带着急,人已经快步挪过来。她的布鞋在地板上蹭出“沙沙”的响,不是连贯的声,是鞋帮磨过地面的涩——右脚鞋跟磨塌了半寸,每走一步都往内侧歪,露出的袜底打着补丁,补丁边缘的线松了,缠着点干硬的红土渣。那些土渣掉在地上,碎成更细的末,是界碑那边特有的红,比病房窗外的土深半分,腥气里混着点草汁的绿,该是她从砖窑旁的坡上带来的——那里长着半人高的鬼针草,她挖红薯时,裤脚准是沾了不少草籽。
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,掌心的茧子蹭过我的锁骨,粗得像红土坡的砂。我瞥见她手腕上的疤,被动作扯得发白,最弯的地方有道新裂的细缝,渗着点血珠,沾在蓝布衫的袖口上,洇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。
竹篮被她往床头柜上放时,手在抖。指节泛着青白,青筋在细瘦的手腕上跳,竹篮底撞在搪瓷盘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像块湿泥砸进了空罐。篮沿的红布条滑下来半寸,露出里面油纸的破角,那布上的暗红血渍被风吹得发脆,边缘卷着,像道没愈合的疤。
她低着头掀开油纸,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。油纸被红薯的热气浸得发潮,边角卷成硬壳,掀开时“刺啦”响,露出三个烤焦的红薯。皮黑得像铁皮房漏雨的顶,裂着纵横的纹,最深的缝里嵌着点灰,是柴火的烬。有个红薯的一头焦成了炭,硬邦邦地翘着,沾着的草屑干得发脆,叶尖卷成小圈,像被火燎过的睫毛——该是埋在柴火里忘了翻,焦糊味顺着缝往外钻,混着消毒水的冷,在空气里缠成股说不出的涩。
“后、后山……挖的。”慧芳的指尖在最焦的那个红薯上抠了下,指甲缝里的黑泥被蹭下来,混着点暗红的血痂——不是新伤,是旧疤被砖棱磨破了,血痂结得薄,一碰就掉,露出底下嫩红的肉。她的指腹泛着青,掌心的茧子一层叠一层,最厚的地方发着亮,像被磨了十年的老树皮,“烤、烤了半天……火太旺,焦了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尾音卡在喉咙里,像被什么堵住了。抬眼时,我看见她眼尾的细纹里卡着点红土,是哭的时候揉进去的,眼下的皮肤松松地垮着,有块青黑,该是夜里没睡好。竹篮提手在她掌心里勒出红痕,和手腕上的链疤连在一块儿,像条没头的蛇,缠得人心里发紧。
那三个烤焦的红薯在油纸上歪歪扭扭地躺着,最大的那个裂口里,露出的芯子不是黄的,是深褐,像凝固的血。慧芳盯着它们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薯皮上的草屑,像在数着上面的纹路——那些纹路弯弯曲曲,像她走过的路,从界碑到砖窑,从铁皮房到病房,每一步都沾着红土,裹着焦糊的苦。
小琴和小兰往床边凑时,脚步轻得像猫踩在棉花上。小琴的手一直攥着慧芳的衣角,指节泛白,把蓝布衫捏出几道褶;小兰跟在后面,帆布鞋的鞋尖磨得发毛,每挪一步都往回收半分,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。
“咚——”
小兰的鞋尖还是撞上了床腿。不是脆响,是闷闷的一声,像块湿泥砸在木头上。她吓得猛地往后缩,肩膀撞在小琴胳膊上,两人都打了个颤。手里攥着的纸红花“啪”地掉在被单上——还是那朵从红土坡带出来的,被她揣在裤兜里揉了不知多少遍,边角卷成了硬壳,花瓣上的焦痕裂得更深,像道没长好的伤口,沾着的血痂干成了黑褐色,嵌在纸纹里,是红土坡特有的腥,风一吹,仿佛还能闻见铁架铁锈混着血的味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刚要问那花的事,慧芳已经拿起个烤焦的红薯,拇指抵着焦皮最裂的地方,使劲一掰。“咔”的一声,红薯从中间裂开,焦皮碎成几片掉在油纸上,露出里面深褐的芯子。热气裹着股焦苦味漫过来,不是粮食烤透的香,是带着点呛人的糊,混着点土腥——该是埋在柴火里太久,连带着沾的泥块都被燎成了灰。淌在她指尖的糖汁不是蜜色,是暗褐,像凝固的血,黏糊糊地沾着,把她指甲缝里的黑泥都泡软了。
“给。”她递过来半块,指尖的茧子蹭过我手心,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,磨得我掌心生疼。那疼里混着点烫,是红薯的热气,更像是她掌心的温度,烫得人心里发紧。“小琴她爹……以前总说,红薯烤焦了才甜,就像日子……熬得越久,越有滋味。”
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,像被风刮断的线,尾音带着颤。低头时,我看见她眼睫上沾着点红土,是从砖窑带来的,被眼泪泡得发亮。指尖在红薯皮上无意识地掐,指甲把焦皮抠下来,碎渣掉在被单上——那被单是医院的白,洗得发灰,碎渣落在上面,像些没用的碎日子,捡不起来,也抹不掉。
小琴突然往慧芳身后钻,后脑勺顶着她的腰,肩膀抖得像被雨打湿的玉米叶。她没哭出声,嘴抿得紧紧的,眼泪却顺着下巴往下掉,一滴,两滴,砸在慧芳的裤腿上,晕出个小小的湿痕。那裤腿是卡其布的,洗得发白,膝盖处的补丁用的是块蓝布,和原布颜色差了老远,针脚歪歪扭扭,线还松了几根,像个写坏了的“人”字,缺了胳膊少了腿。
“以前……爹总在火塘边烤红薯。”小琴的声音闷在慧芳背后,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,“他说要烤到皮发黑,芯子流糖,才给我们吃……”话没说完,她突然咬住嘴唇,肩膀抖得更厉害了,眼泪掉得更急,把慧芳裤腿上的补丁都泡湿了,那歪扭的针脚在湿痕里晕开,像要化在布上。
小兰蹲下去捡那朵纸红花,手指刚碰到花瓣,突然“呀”了一声——是被焦硬的纸边划了下,指尖渗出血珠,红得像花上的血痂。她把花攥在手心,血珠沾在纸上,和原来的黑痂混在一块儿,分不清是新血还是旧痕。
慧芳腾出只手,摸了摸小琴的头,指尖在她乱蓬蓬的发里穿梭,把缠在上面的草屑摘下来。她的手还在抖,掰红薯时用了太大力,指节泛着白,沾着的糖汁慢慢凝固,像层硬壳,裹着她掌心的茧子,一层叠一层,像她走过的那些路,全是磨出来的疤。
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很浓,混着红薯的焦糊味,往鼻子里钻。我看着被单上的红薯碎渣,看着小琴掉在补丁上的眼泪,看着小兰攥在手心的纸红花,突然觉得那红薯的焦苦味里,藏着太多说不出的涩——哪有什么烤焦的甜,不过是苦日子里,硬熬出来的念想罢了。
小兰蹲在床边,指尖捏着那朵纸红花的边缘,慢慢往起捡。她的指甲盖还带着红土坡的泥,刮过花瓣上的黑痂时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——那痂是血干了的硬壳,被指甲一刮,簌簌掉渣,混着她指甲缝里的红土,落在苍白的被单上,像刚滴上去的血珠,小而刺眼。
“爹……爹去年就没回来。”她的声音细得像根快断的棉线,气音里裹着颤,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,像被风噎住了。我看见她的睫毛垂着,遮住了浅褐的眼睛,可肩膀在轻轻抖,辫梢的紫菀花跟着晃,花瓣卷得更紧了,“走的那天,天刚亮,他给我编了草蚂蚱。”
她突然抬起手,小手在空中比划着,拇指和食指捏成个小圈,像在模仿编草的动作。指尖的薄茧磨得发亮,是割草时被芦苇叶划的,最嫩的指腹上还有道没长好的细疤。“绿的,用界河边的芦苇叶编的,他说要选最韧的那种,编出来的翅膀能扇动。”她的指尖在空中扇了两下,像那只草蚂蚱真的在飞,“他还笑我,说‘小兰手笨,等爹从老街回来,教你编个会跳的’。”
“他说……”她顿了顿,喉结在细瘦的脖子上滚了滚,像有颗小石子卡着,“说老街的货卖了好价钱,就给我和小琴买花头绳,红的,像橡胶林里的野菊。还说,回来就教小琴编花蝴蝶,用黄茅草,翅膀上要加绒毛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越来越轻,像被风吹散了。她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还保持着扇动的姿势,可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,像被谁吹灭的火星。
“没回来。”
慧芳的声音突然砸下来,硬得像块冻透的红土,砸在病房的空气里,震得人耳膜发紧。我猛地攥紧了左手的床单,布料的纹路硌进掌心,才没让自己抖出声来。她的指甲不知何时掐进了掌心,指节泛着青白,把手里的红薯皮捏得粉碎,焦黑的渣子从指缝漏出来,落在被单上,像些没用的碎日子。
“等了四十天。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红土坡的砂,“头十天,小琴总在门口数木瓜树的叶子,说‘爹今天该到老街了’;二十天,小兰把草蚂蚱揣在怀里,说‘爹的马快了’;三十天,我把他的蓝布褂子洗了晾在绳上,怕他回来没干净衣服穿……”
她顿了顿,喉结滚得像吞了块烧红的铁,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。“第四十天头上,马帮的老陈来了。他背着个麻袋,麻袋是粗麻布的,烂了好几个洞,风一吹就漏出些蓝布条条——是他常穿的那件褂子,我认得,左袖口是我用蓝布补的,针脚歪歪扭扭,像个小太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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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陈的样子突然闯进我脑子里——那个总叼着烟杆的赶马人,此刻该是耷拉着肩膀,烟杆早扔了,眼神躲躲闪闪,不敢看慧芳的眼睛。麻袋该是沉甸甸的,不是因为装了东西,是因为装着化不开的沉。
“老陈说,在界河的芦苇丛里找到的。”慧芳的声音开始发颤,捏着红薯皮的手在抖,“麻袋里只有那件褂子,血浸得透透的,黑红黑红的,拎起来能往下淌水,拧都拧不出清的。还有半块烤红薯,焦皮还在,上面咬了两口,齿印清清楚楚……”
我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,呼吸卡得生疼。眼前晃过红土坡的芦苇丛,风一吹,叶子沙沙响,像谁在哭。那件蓝布褂子该是皱巴巴的,血渍在布纹里晕成地图,补袖口的蓝布被染成了紫黑;那半块红薯,焦皮硬得像铁,咬过的地方还留着牙印,是他最后一口没吃完的……
小兰的手垂了下去,纸红花从指尖滑落在被单上。她没捡,只是盯着自己的掌心,那里还留着红土的痕,像刚从界河边回来。小琴突然从慧芳身后探出头,眼睛红得像兔子,“娘,那天我听见你在火塘边哭,你说‘他答应给我编个草戒指的’……”
慧芳猛地别过头,肩膀的起伏像被风吹动的麦浪,可没出声。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亮了亮,顺着颧骨往下滑,在下巴尖悬了悬,掉在蓝布衫上,洇出个小小的湿痕。那滴泪里该是混着红土的,砸在布上,像颗没发芽的种子。
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,混着红薯的焦糊味,往鼻子里钻。我望着被单上的红土渣、黑血痂,望着小兰悬在半空的指尖,望着慧芳捏碎的红薯皮,只觉得眼眶发涨,喉咙发紧——原来有些等待,从一开始就注定结不了果,就像红土坡的风,吹过界河,吹过芦苇,吹不散的,只有没说出口的念想,和咬在嘴里的苦。
小琴的手猛地捂在嘴上,不是轻轻按,是指节用力抵着唇,像要把涌到喉咙的哭腔硬生生堵回去。她的指甲盖还沾着砖窑的黑灰,掐进自己的嘴角,把下唇咬出道白痕,可眼泪还是没拦住——顺着指缝往外涌,不是一滴一滴地落,是成串地滚,像没关紧的水龙头,带着体温砸在慧芳的裤腿上,溅出细小的水花。
她的肩膀抖得厉害,像秋风里没扎紧的玉米叶,被穿堂风灌得东倒西歪。发梢沾着的灰不是土,是砖窑的煤渣,被眼泪泡湿了,沉甸甸地粘在脸颊上,画出道黑一道白的痕,像条没擦干净的泥印子,随着她的抽噎轻轻晃。
“我认得那件褂子……”她的声音闷在掌心和眼泪里,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,沙哑得发颤,每个字都裹着哭腔的碎渣。“那天我刚学会用顶针,他的袖口磨破了个三角口,我抢着要补。”她的指尖在掌心无意识地抠,像在模仿穿针的动作,“我找了块最软的蓝布,是娘做新袄剩下的,针脚歪歪扭扭,他却笑,说‘我们小琴比缝纫机还巧’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突然抽了口气,像被什么东西呛住,眼泪涌得更急了,指缝里漏出的呜咽声越来越大,把“巧”字的尾音泡成了模糊的哭腔。慧芳腾出只手,掌心扣住她的后脑勺,把她按在自己怀里,可小琴的肩膀还在抖,像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委屈全抖出来,发梢的煤渣混着眼泪蹭在慧芳的蓝布衫上,洇出片深褐的印,像朵开败了的花。
我望着她粘在脸上的泥痕,望着她指缝里不断滚落的眼泪,突然觉得喉结发紧。那针脚歪歪扭扭的蓝布补丁,那被父亲夸“巧”的得意,此刻都成了扎人的刺——原来最疼的,从来不是直白的苦,是这些藏在日子里的甜,被生生扯碎了,拌着眼泪咽下去,涩得人眼眶发酸。
“红蛇的人……”我刚把这四个字咬出半分,慧芳的手突然抬了起来。不是要拦,是无意识地摆了摆,掌心的茧子在蓝布衫上蹭出“沙沙”声,像在掸掉什么看不见的灰。她的头摇得很慢,幅度不大,却带着种沉到骨子里的倦,“说不清的。”
她的视线落回窗台上的野菊花,那半朵蔫了的花正对着界碑的方向,花瓣上的黄土被风抖得簌簌掉。“红蛇的人穿黑袄,袖口绣蛇头,可山那边的散兵也学样,捡了他们的旧衣服往身上套,就是少了蛇头绣样,袖口磨得发亮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在红薯焦皮上抠出个小坑,“有时候听见枪响,看见穿黑袄的跑,等追过去,地上只剩摊血,分不清是抢货的散兵,还是红蛇的人内讧。”
“界碑附近的林子,晚上就没静过。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,像怕被窗外的风听见,“枪声响起来,‘砰砰’的是步枪,闷沉得像砸石头;‘啪啪’脆的是手枪,听着近,其实藏在藤子后面。有时候响一两声,是有人在暗处较劲;有时候连成串,像过年的炮仗,那准是马帮被劫了——去年三月,老王家的马队就在橡胶林边被抢,十二匹骡子跑了九匹,剩下的三匹驮着空鞍子回来,鞍垫上全是血。”
我想起红土坡的橡胶林,藤子缠得像网,月光漏下来,在地上织出碎银似的斑。这时候该有马帮的铜铃在风里晃,突然被枪声掐断,只剩下骡马的惊嘶,和货物滚落的“咚咚”声。
“也有追逃兵的。”慧芳的喉结滚了滚,“那些穿灰衣的兵,慌慌张张往界碑这边跑,后面的人举着枪喊,‘站住!’喊声刚落,枪响就来了。逃兵倒在林子里,草叶会盖住他们的脸,可第二天,他们的鞋会被野狗拖出来,甩在木瓜树下。”
最让人心里发紧的,是那些没缘由的枪。“有时候没马帮,也没逃兵,就‘砰’地一声,在半夜里炸响,像谁把石头扔进了深潭。”她的指尖开始发抖,捏着的红薯皮碎成了渣,“响过之后,林子里静得能听见露水掉在叶上的声。可过不了多久,坡上就会有人影晃——是女人,裹着旧头巾,手里攥着树枝,一步一步往林子里挪。”
“先是呜咽,像被捂住嘴的哭,后来就哑了,变成‘嗬嗬’的气音,混着风在藤子间绕。”她抬起眼,眼里的光真像熄了的火塘,只剩点灰,“天快亮时,她们会蹲在地上,用树枝扒拉腐叶,腐叶下面是红土,红土下面……有时候是块带血的布,有时候是只鞋,运气好的,能找到块骨头,小得像指节,她们就用头巾包起来,抱在怀里往回走,鞋上沾着的泥能拖出半里地。”
我突然闻到股潮味,不是病房的消毒水,是林子里的腐叶混着露水的腥。仿佛看见那些女人的头巾被晨雾打湿,贴在脸上,露出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;看见她们用树枝拨开藤蔓时,指尖被刺出的血珠滴在红土里,和旧血混在一块儿,分不清新痕旧疤;看见她们抱着那块碎骨往坡下走,脚步沉得像灌了铅,却没人回头——林子里的露水会把脚印填了,可坡上的草记得,哪片土被眼泪泡过,哪根藤被攥得变了形。
慧芳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缕烟:“小琴她爹走的那天,林子里也响了枪。不是脆的,是闷沉的‘砰’,就一声。我抱着娃们在土坯房里数,数到一百下,没再响。”她的指甲掐进掌心,掐出几道白痕,“第二天去林子里找,没见着骨头,只在芦苇丛里捡着他编草蚂蚱的篾刀,刀鞘上的红绳还在,是我给他缠的。”
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凝住了。输液管的“滴答”声撞在墙上,像在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日子。我望着慧芳鬓角的白发——那白发比同龄人多得多,该是被林子里的夜风吹白的,被坡上的哭声泡白的,被红土里的碎骨硌白的。原来在界碑附近,最清楚谁是红蛇谁是散兵的,从不是人,是那些在夜里哭到天亮的女人,是那些被血浸过的红土,是那些藏在腐叶下的碎骨。
而我们,不过是听着枪响的外人,连分辨的资格都没有。
她的目光垂下去,落在两个女儿的头顶。小兰的羊角辫歪歪扭扭地支棱着,发间缠着半片砖窑旁的鬼针草,草籽勾着发丝,扯得她头皮微微发紧;小琴的头发早没了形状,像堆被踩过的枯草,纠结成硬团,里面嵌着的红土被汗水泡得发黏,一缕一缕贴在额角,遮了半只眼睛。
“我把土坯房烧了。”慧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蓝布衫的盘扣,那铜扣被磨得发亮,映出她眼底的空。“三间土坯房,墙是他当年一筐筐红土垒的,梁是后山砍的松木。烧起来的时候,‘噼啪’响得厉害,火苗窜得比院里的木瓜树还高,把天染成了红的。”她顿了顿,嘴角突然牵起个极淡的弧度,像被风吹皱的水纹,可那笑意没到眼里,只在眼角的细纹里僵着,比哭还让人心里发紧,“椽子烧断的时候,‘轰隆’一声塌下来,扬起的灰落在我脸上,烫得很。我就站在坡上看,看到天亮,房梁烧成了黑炭,才转身往回走。”
“小琴她爹的牌位,是我用梨木削的,就巴掌大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缕烟,“埋在木瓜树下了,那树是他亲手栽的,去年挂了三个果,没等熟就被鸟啄了。我往牌位上压了块红土坡的石头,足有十斤重,怕野狗闻着味儿刨——他最怕狗,小时候被疯狗咬过,腿上留了个疤。”
说到这儿,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像是被烧房的烟呛着了,咳得肩膀直颤,好半天才顺过气,眼里浮起层水光。“我带着娃们往山这边跑。白天就躲在橡胶林里,那林子潮得很,树叶上的露水能把衣裳打透,蚊子跟小刀子似的往肉里钻。小兰发着烧,脸蛋烫得能烙饼,迷迷糊糊总喊‘爹,我冷’,我就把她裹在我的夹袄里,她的汗把袄里子浸得透湿,黏在我身上,像块冰。”
“夜里才敢走。”她的喉结滚了滚,声音发哑,“月亮被云遮着的时候,就摸着黑往南挪。脚底下的石头硌得生疼,小兰走不动,我就背着她,小琴跟在后面拽着我的衣角。有回她踩空了,摔在沟里,哭都不敢大声,就捂着嘴‘呜呜’地抽,我下去抱她的时候,摸到她手心全是血,是被坡上的碎石划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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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抓到我们的人,蒙了眼,把我们往铁皮房里推。”小琴的声音突然从慧芳身后挤出来,带着哭腔的颤,像根被风扯紧的线。眼泪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掉,砸在慧芳的手背上,不是凉的,是烫的——那热度里裹着她的急,烫得慧芳猛地一颤,指尖蜷了蜷。
“铁皮房里没有窗,白天也黑得像夜里。地上全是翘起来的锈渣,跟刀子似的,我们光脚踩上去,血珠‘啪嗒啪嗒’往地上掉,混着铁锈,黏在脚底,走一步扯着疼。”小琴的指甲深深掐进慧芳的衣角,那衣角上沾着的暗红血痕被她攥得发皱——我认得那痕,是上次红土坡流弹擦过的地方,血早干了,却像块活疤,在布上洇着沉。
“小兰烧得说胡话,喊‘娘,我要爹编的草蚂蚱’,那些人就笑,拿个豁口的搪瓷碗舀了凉水,硬往她嘴里灌。”小琴的声音哽咽着,眼泪掉得更急,“水冰得像界河的雪水,灌得她直呛,咳嗽的时候,脸憋得通红,嘴唇却白得像纸。有个刀疤脸的说‘烧不死就有用’,他的鞋尖踢着我的脚,说‘你娘要是敢跑,就把你俩扔去喂野狗’。”
她突然把脸埋进慧芳的后背,声音闷在布衫里,像从深水里捞出来的:“娘抱着我,整夜整夜地咬嘴唇。我能感觉到她的牙在颤,血顺着嘴角往下淌,滴在我脸上,咸得发苦。她在我耳边说‘小琴,别睡’,可我看见她的眼睛闭着,睫毛上全是泪,像挂着层霜……”
慧芳的手猛地收紧,把两个女儿往怀里搂了搂。我看见她的肩膀在抖,不是因为冷,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。蓝布衫的后颈处,有块洗不掉的灰褐,是铁皮房的锈蹭的,像块长在肉上的疤。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,吹得野菊花的花瓣又掉了一片,落在窗台上,跟那些红土渣混在一块儿,分不清是花,是土,还是没说出口的疼。
小兰的身子往慧芳怀里缩得更紧,像只受惊的小兽往母兽的腹下钻。她的小手攥着慧芳的衣襟,指节绷得发白,把粗布的纹路都攥平了,指甲嵌进布缝里,带出几根松脱的线头——那线头沾着点红土,是从砖窑旁的坡上蹭的,混着她掌心的汗,黏在布上,像块洗不掉的印。
“我梦见爹了。”她的声音裹在慧芳的衣襟里,闷得发颤,气音里带着没醒透的迷糊,“他骑着那匹枣红马,马鬃被风吹得飘起来,像团火。他手里拿着草蚂蚱,绿的,用界河边的芦苇叶编的,翅膀上还沾着露水,在马头上跳来跳去。”
她的指尖在慧芳的衣襟上轻轻划,像在模仿草蚂蚱扇动翅膀:“他笑着说‘小兰别怕,爹带你们回家’,我伸手去抓他的手,可抓到的只有风——他的手像烟,凉飕飕的,一抓就散了,我一哭,他就跟着淡了,最后只剩马尾巴甩了甩,没影儿了。”
最后几个字刚出口,她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抖起来,不是哭出声的抽噎,是把哭声憋在喉咙里的颤,像被按住的小兽在呜咽,鬓角的碎发蹭着慧芳的脖颈,带着点汗湿的黏。
慧芳的手突然捂住了脸。不是轻轻按,是指节用力抵着颧骨,掌心的茧子蹭过皮肤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——那茧子是搬砖磨的,是编草绳勒的,是无数个夜晚攥着碎骨片捏的,硬得像块小石子。她的肩膀起伏得厉害,像被秋风卷着的麦浪,一波高过一波,却没漏出半点哭声,只有喉咙里溢出“嗬嗬”的气音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,每一声都带着挣不开的闷。
我看见她的指缝里渗出泪来,不是清的,是混着什么的浊——顺着指节往下淌,在手腕的疤上打了个转,把那道浅褐的勒痕泡得发亮。那泪里该是有红土的,是从铁皮房带出来的锈,是界碑边的草屑,混在一块儿,像道没滤干净的泥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