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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惊人的是,审计组发现:过去三年,全县7座小型水库共“蒸发”了救生衣134件、编织袋2800只、应急照明灯45盏。
晚上十点,季秋水在会议室写材料,王明远推门进来,手里拎着两罐啤酒。
“喝一杯?”
她摇头:“今晚得把追责建议写完。”
王明远自顾自拉开拉环,泡沫溢出来:“秋水,你知道吗?我当水利局长十年,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较真。”
季秋水抬眼:“那您最怕的,其实是自己忘了为什么出发吧?”
王明远愣住,半晌,把酒放在桌上:“写完早点睡,明天还要跑现场。”
三天后的清晨,县委大楼新启用的第三会议室里,空气里混杂着刚粉刷完的乳胶漆味与尚未散尽的茶香。会场比原先大了整整一倍,U 型会议桌像张开的臂弯,把所有人兜在一起;后排加了三排折叠椅,仍被坐得满满当当。水利站长、乡镇长、应急抢险队员、纪委干部、电视台记者、甚至县人大代表都来了,门口还不断有人探头。主席台后墙上的电子横幅红得晃眼:全县防汛工作突出问题剖析会——黑体大字在循环滚动,像不断敲打的警钟。
八点二十八分,李建国踩着军靴般的步伐进门,他没像往常那样绕半圈和大家握手,而是径直走到麦克风前,把手里那沓材料重重往桌上一拍,声音低沉得像暴雨前的闷雷:
“今天只谈问题,不谈成绩。谁摆功,谁现在就出去。”
会场最后一丝窸窣瞬间被抽走。李建国抬手,大屏幕亮起。第一张照片是三天前团结水库泄洪道——塑料瓶、破床垫、黑水横流;随后画面一切,是昨天傍晚的同一位置:混凝土坡面被高压水枪冲刷得发白,杂草连根拔起,码成小山。再往下,是公安扣押的救生衣——五十件摞在蓝色防渗布上,最上面那件胸口还别着“县防汛办2023”荧光胸牌,在闪光灯下像血痂一样刺眼。
王明远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。三天三夜没回家的他,眼窝深陷,衬衣领子虽换了新的,却掩不住脖颈上被烈日晒出的大片蜕皮。屏幕光打在他脸上,照出一块块不均匀的暗斑。他攥着发言稿,指节被墨水染得青黑——那是昨夜核对台账时,笔漏墨留下的。
“明远同志。”李建国没有转头,只抬了抬下巴。
王明远像被电流击中,唰地起立,椅子腿在地面刮出长长的尖啸。他没有走向发言台,而是直接站到麦克风前——离台下最近一排不到两米,几乎能听见第一排人的呼吸。
“我向全县人民道歉。”
他的嗓音沙哑,却像砂纸磨过钢板,带着金属碎屑的质感。
“我担任水利局长十年零四个月,自以为对每一座闸门、每一根水尺都熟悉,却在一座‘连小二型都算不上’的小水库翻了船。这不是天灾,是人祸,是我失职。”
说到这里,他从裤兜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A4纸——上面密密麻麻盖着红指印,像一团团血痂。
“这是团结水库管理员、水利站站长、物资保管员的三份检查,他们摁的手印。我作为主管领导,也摁。”
他把纸展开,对着镜头,当众摁下右手拇指。印泥太稠,发出“咕叽”一声,像戳破溃烂的水泡。
随后,他抬头,目光扫过会场——从第一排头发花白的县人大副主任,到最后一排刚考进来的“95后”选调生,一个不落。
“经局党组连夜决定,并报请县委同意,我们出台三条硬措施——”
他抬手,身后PPT同步跳出加粗大标题:
1. 23座小型水库全部纳入自动化水位监测,并入县级预警平台,数据每十分钟刷新一次,误差超过3厘米自动报警;
2. 防汛物资实行“一物一码”,从入库、领用、发放到回收全程扫码,后台异常实时推送纪委与审计;
3. 即日起,水利系统开展“以案促改”警示教育周,所有参公人员、临聘人员、水库管理员全覆盖,观看倒卖救生衣案卷,手写心得,签字背书。
每念一条,他都停顿两秒,像把钉子一颗颗敲进木头。念到第三条时,他的声音明显发抖,却始终没有低头。
“散会前,我会把个人检查、三条措施的落地时间表和责任人名单,贴在一楼公告栏,欢迎所有人拍照。”
说完,他把话筒轻轻放回支架,自己先鼓起掌。掌声迟疑地响起,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,稀稀拉拉,却越来越密。
李建国点点头,目光越过王明远,落在第二排左侧。
“下面,请综合科季秋水同志发言。”
季秋水没有拿文件夹,也没有走向发言台。她穿着浅蓝色短袖衬衣,袖口别着两滴干了的泥点——那是昨天在团结水库坝顶,被飞溅的淤泥留下的。她手里只握着那本被污泥染成褐色的《防汛物资领用登记本》,封皮一角已经翘起,像被撕咬过的旧伤疤。
她先朝王明远鞠了一躬,又转身向会场鞠了一躬。
“各位领导、同事、媒体朋友,我今天不念稿。”
她把登记本举过头顶,又慢慢放下,翻到中间某一页——纸页软塌塌的,泥水把字迹晕成模糊的花纹。
“这页原本应该躺在干燥的文件柜里,现在却沾满泥巴。为什么?”
她顿了顿,声音不高,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层层荡开:
“因为有人把它当废纸,垫在泄洪闸的扳手下面,防止生锈;因为有人把救生衣从它的记录里偷走,卖给周末来钓鱼的城市白领;因为我们在座的某些人,宁愿相信‘平安报表’,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”
说到这里,她突然合上本子,啪的一声,像合上棺材板。
“我给大家报一组数字:
——这本登记本缺了28页,对应28批次物资;
——我们已追回救生衣134件,仍有17件下落不明;
——全县23座小型水库中,19座的最近一次人工巡检记录停留在去年汛期之前。”
每报一个数字,她就伸出一根手指,三根手指竖在胸前,像三把刀。
“数字背后是什么?是下游7.3万亩水稻、12个自然村、1所小学、1所卫生院;是去年‘烟花’台风过境时,转移群众的那条唯一乡道;是万一坝体漫溢,洪水抵达县城只需要43分钟。”
她把声音压到最低,却更加锋利:
“当文件离开柜子,当雨水漫过警戒线,当救生衣穿在钓鱼人身上,我们的‘平安报表’就成了一纸谎言。谎言不会淹死人,但洪水会。”
最后一句话像钉子钉进木板,回声久久不散。
会场死一般的寂静。随后,第一排一位满头白发的县人大代表突然站起来,颤巍巍举起右手。紧接着,第二排、第三排……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,全场起立,掌声轰然爆发。
相机快门声连成一片,闪光灯织出银白的闪电。季秋水站在闪电中央,脸被照得近乎透明。她的目光越过人头,看见窗外乌云裂开一道缝,阳光笔直地落在县委大院旗杆顶端——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像刚刚洗过,滴着水。
会后,季秋水独自回到办公室。窗外雨停了,月光洗过树梢,落在她桌上。
她翻开笔记本,发现自己在会议当天画的圆圈旁,又添了几行小字:
“如果今天我没举手,会怎样?”
她想起父亲——老水利人,2007年在邻县抗洪时,为堵管涌被卷入洪流,留下一条跛腿。父亲常说:“当干部,要对得起自己的影子。”
手机屏幕亮起,是王明远的微信:“明天五点,老捷达准时到你家楼下,去龙桥水库。听说那边泄洪闸生锈了。”
她回了一个“OK”的表情,又补一句:“我带两桶除锈剂。”
放下手机,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:
“成长不是光滑的弧线,而是一道裂缝。裂缝里照进来的,是责任的光。”
周五的综合科例会上,季秋水把团结水库的案例做成PPT,最后一页是一张照片:清理后的泄洪道,水流像一条透明的缎带,奔向远方稻田。
她对年轻同事说:“记录不是复读机,而是探照灯。要照见暗处的裂缝,要逼出隐藏的真相。下次开会,希望你们也能举起手。”
夕阳透窗而入,每个人的侧脸都镀上一层金边。
季秋水低头,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笔记本上,像一枚小小的盾牌。她知道,洪水从未远离,裂缝仍会撕开,但此刻,她和他们,已学会在光里守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