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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秋水点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硬壳。她记得很清楚,解来峰拍桌子时钢笔溅出的蓝墨水,黎炳红转笔时金属笔帽的反光,还有周国栋用钢笔敲桌面的节奏:一下,二下,三下,多下的,像某种暗号。
老王头吐了口瓜子皮:"二十年前,我也坐你那个位置。"他指着窗台上积灰的档案盒,"那会儿还是用复写纸,三层的,垫板底下得垫《红旗》杂志才印得清楚。"
季秋水发现老王头的右手食指是变形的,第二关节突出个硬疙瘩。老档案员说这是常年握钢笔留下的"笔茧",她当时不信,现在看着那扭曲的指节,突然觉得档案室里的樟脑味没那么刺鼻了。
"今天会上,新来的解书记提出处理刘德贵了?"老王头突然压低声音,"你记了多少?"
"全程记录。"季秋水翻开笔记本,"包括他引用《康熙字典》里'群'字解释那段..."
"傻丫头。"老王头用瓜子壳在报纸上摆出个"人"字形,"你看见黎炳红书记当时怎么咳嗽的吗?第三排,就是周书记左手边那个穿藏蓝夹克的老头,那是教育局赵局长(跟刘德贵是穿一条裤子的),他闺女在黎炳红外甥的公司当会计。"
季秋水笔尖一顿,墨水在纸上洇出个黑点。她想起黎炳红确实在解来峰说到"历史经验"时清了清嗓子,而周国栋的钢笔当时就停在"经验"两个字下面。
"这还算浅的。"老王头把报纸折成小船,"前年扶贫乡镇到底给那个乡镇,常委会开了四次。你猜最后怎么定的?"
季秋水摇头。她只见过最终印发的《会议纪要》,上头写着"经充分讨论,一致同意"。
老王头用指甲在报纸上划出几道痕,"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讨论如何处理刘德贵吧?"
"最后是刘德贵被发配到县发展改革委了!"她轻声说。
"知道周书记为啥总用那支钢笔点桌子不?"老王头从抽屉深处掏出个褪色的丝绒盒子,取出眼镜戴上。"点桌子,是在给几位常委传递信号,点一下是就这样决定,点两下是可以考虑,点三下是不行,如果是连续点多下,代表他要发表讲话了。"
季秋水想起周国栋今天确实用了这支笔,在讨论时,他用笔连续点了几下。
"您是说...常委们早就通了气。"季秋水声音发颤,"所有决定都是..."
档案室的挂钟敲了九下,声音在铁皮柜间回荡。季秋水注意到钟摆后面贴着张褪色的《工作证》照片,年轻时的老王头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,领口别着钢笔。
"您当年..."她迟疑地问。
"我?"老王头用钥匙打开最上层的抽屉,取出一叠用红绳捆着的笔记本,"1997年,我记了三个月的会议记录,最后发现...那时的博弈才是真刀真枪,现在是软刀子多了,你看这些笔记本,可能对有所帮助。"
季秋水翻了翻老王头递过来的笔记本,某页上隐约写着是"同意"两个字。她想起今天会议最后,周国栋把钢笔重重的点了一下的动作——那是他习惯在重要决定前的"仪式"。
"现在懂了吧?"老王头把南瓜子壳倒进垃圾桶,"你看见的每个句号,可能是别人半夜三点抽的第五根烟;你记下的每句'一致通过',可能是很多家庭半年的奔走。"他指着窗外,"看见那棵老树没?当年为了修政府大门,挪了三次位置。"
季秋水望向窗外,县委大院的老树在路灯下投出巨大的阴影。她今天才注意到,树下的石凳是歪的,像被什么东西撞过。
"但记住,"老王头突然按住她的笔记本,"记录员最怕的不是记错,是记全。"他翻开季秋水今天的会议记录,在某页空白处画了条线,"黎炳红书记今天其实说了两句话,你漏了一句。"
季秋水凑近看,老王头用铅笔补上了:"'我服从组织决定,但保留个人意见。"
老王头写完,对着季秋水说了句用心点,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。
夜深人静,季秋水翻开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会议记录。她轻轻合上,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。
她想:官场,从来不是非黑即白。解来峰追求原则,黎炳红维护关系,周国栋平衡全局,陈明临危受命,刘德贵成为牺牲品……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,扮演着角色,维护着利益。
她终于明白,所谓“公正”,往往是在多方博弈后的妥协;所谓“提拔”,也不仅是能力的体现,更是权力格局的重组。她曾以为,只要努力工作,就能获得认可。如今才懂,在体制内,看得见的规则之下,还有看不见的潜规则;明面上的决策背后,是看不见的利益与权威的较量。
她合上笔记本,望向窗外的夜空。明天,她还要继续记录。但这一次,她的笔,或许会多一分清醒,少一分天真。官场如棋,落子无悔。而她,只是一个记录棋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