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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困倦如同潮水,无法抗拒。
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我的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上。
这一夜,没有具体的梦境,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。
我“感觉”自己悬浮在一个巨大的、搏动着的物体内部。
四周是无数细密缠绕的丝线,构成巢穴般的壁障,丝线上粘附着无数闪烁不定的光点——
那些是碎片化的记忆画面:钱老板临死前圆睁的恐惧双眼,白清云对镜描眉时凄婉的泪痕,战场上断肢残骸的惨状,深宅大院里无声的倾轧……各种混乱的场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,向着中心汇聚。
在那里,有一个更为深沉、更为巨大的阴影正在缓慢成形,如同心脏般一起一伏。
我感到窒息,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巨大结构的一部分,我的意识,我的记忆,正被一丝丝抽离,汇入那令人战栗的洪流。
就在我以为要被彻底同化时,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将我从那混沌中猛地拉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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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惊醒,发现窗外天光已微亮。
而我的手臂上,不知何时,竟停着一只硕大的、灰白色的飞蛾。
它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蛾类,翅膀上的纹路扭曲怪异,隐隐构成一张痛苦的人脸轮廓。
它静静地伏在那里,触角微微颤动,仿佛在“品尝”空气中残留的、属于我的恐惧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挥手将它甩开。
它并不飞远,只是扑棱着翅膀,在昏暗的屋子里盘旋了两圈,最后竟穿过门缝,消失不见了……
白天,我强打着精神开门营业。
额前的白发用帽子死死压住,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与惊惶。
琉璃厂依旧人来人往,只是空气里多了几分看不见的紧张。
报童挥舞着号外,声嘶力竭地喊着某地又起战事,某位大帅发表了通电。
穿着不同制服的兵痞偶尔晃过,眼神不善地扫视着街面。
这世道,人命比草贱,一两只“意外”死亡的鬼魂,很快就会被更大的动荡淹没。
孙探长又来过一次,更加憔悴。
他把我拉到角落,声音压得极低:“小子,事情比我想的还麻烦。那镜子……可能不止一面。上面有人发了话,不让再查。”
他指了指天,眼神里有一种混合了愤怒与无奈的疲惫。
“牵扯到了一些……我们惹不起的人。东洋人的商会,还有本地某些想借机敛财、甚至搞些邪门歪道求长生的遗老,都可能沾边。”
他留下一个地址,是南城一条污水横流的陋巷里的破旧茶馆。
“万一……万一你发现了什么,或者感觉不对劲,去那里找老板,说‘买二两云雾茶’,他会帮你递个消息。”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“保护好自己,有些东西,比枪炮还邪性。”
孙探长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,这不再是一面镜子、几只飞蛾的诡异事件,它已经织进了一张更大的、由权力、贪婪和乱世黑暗构成的网。
我感到自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,随时可能倾覆。
就在孙探长离开后不久,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、戴着金丝眼镜,看起来十分斯文的男人走进了店里。
他举止从容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得让人不适。
“听说,贵店前些日子收过一面古镜?”他开门见山,声音平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背有蟠螭钮,纹饰奇特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强作镇定:“抱歉,先生,那面镜子早已出手,而且惹了些麻烦,本店不再经手此类物件。”
“麻烦?”男人轻笑一声,手指轻轻敲着柜台,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,“对于无知者,是麻烦。对于有心人,或许是机缘。”他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“我知道镜子不在你这了。但我需要知道,经手过它的人,尤其是……最后接触它的人,有什么‘特别’的变化。比如,会不会做些奇怪的梦?或者,身体出现某些……印记?”
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我压在帽檐下的额发。
我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,他在试探我!他代表的,是孙探长所说的“上面的人”,还是东洋商会?或者,是那个编织巨蛹的幕后黑手?
我竭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僵硬,摇头道: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钱老板和白小姐都死了,探长说是意外。”
男人盯着我看了几秒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窥灵魂。
最后,他笑了笑,不再追问,留下一张名片,上面只印着一个“高”字和一个电话号码。
“想起什么,打这个电话。报酬,会让你满意的。”说完他便转身离去,步伐稳健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街角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低头再看那张名片,光滑的纸面上,似乎粘附着一粒极其细微的、闪着幽光的鳞粉。
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,在我心中交织。
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,那个“高先生”的出现,意味着我已经被盯上。
额前的蛾卵似乎在隐隐发烫,提醒我时间不多了。
夜幕再次降临,我没有点灯,将自己隐藏在荟和古斋柜台的阴影里,手里紧紧攥着孙探长留下的那个地址纸条。
我决定,必须主动做点什么,或许,该去那个茶馆求助。
就在我准备动身时,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响,不像是风声。
我屏住呼吸,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。
月光黯淡,长巷空无一人。
但在地上,墙壁上,我看到了一片缓缓移动的阴影——无数灰白的飞蛾,如同受到无形召唤,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它们不再杂乱无章,而是汇成一股股细流,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——城南。
是白清云戏班所在的方向,也是孙探长留下的茶馆所在的那片区域!
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——跟上它们!也许它们能带我找到镜子的下落,找到那个正在编织的“蛹”!
我悄悄溜出后门,裹紧衣服,融入夜色。
我远远地跟着那些飞蛾组成的灰色洪流,它们在残破的屋檐、电线杆间穿梭,无声无息,如同鬼魅。
越往南走,环境越发破败,污水横流,空气中弥漫着贫穷与绝望的气息。
偶尔有夜归的醉汉或蜷缩在角落的乞丐,对头顶飞过的蛾群漠不关心,或者说,他们已经麻木到对任何异常都视而不见。
最终,蛾群汇聚的方向,指向了一处废弃的戏园子旁边,一栋几乎完全塌陷的老宅。
这里曾是某个小官员的外宅,后来据说闹鬼,便彻底荒废了。
孙探长所说的那个茶馆,就在街对面,此刻早已熄灯闭户,黑漆漆一片。
飞蛾们如同归巢般,从老宅墙壁的裂缝、窗户的破洞钻了进去。
我躲在断墙后,心脏狂跳。
最后深吸一口气,压抑住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惧,蹑手蹑脚地靠近,从一道宽阔的墙缝向内窥视。
里面没有光,却并非一片漆黑。
无数飞蛾聚集在废墟的内部空间,它们的翅膀上那些扭曲的人脸纹路,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磷光,勉强照亮了中央的景象——
那里,并非我想象中的巨大飞蛾,而是一个约一人多高的、灰白色的巨蛹。
它微微搏动着,表面如同活物般蠕动,隐约可见内部包裹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。
蛹的周围,散落着一些物品:钱老板那枚碧莹莹的翡翠扳指,白清云的一支点翠珠花,还有……那面失踪的蟠螭纹铜镜,就端正地摆在蛹的正前方,镜面幽暗,仿佛是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。
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,在那微弱的磷光映照下,我清晰地看到,巨蛹表面那张模糊的、尚未完全成型的人脸轮廓——
竟与我在梦中见到的,母亲的面容,有七八分相似!
我浑身冰凉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就在这时,一只冰冷的手,无声无息地搭上了我的肩膀。
身后,传来那个“高先生”温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:
“看来,你找到了‘她’的育婴房。”
我僵硬地转过身,对上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金丝眼镜。
他身后还站着两个黑影,沉默如山,散发着铁血的气息。
“你们……到底想干什么?”我的声音干涩发颤。
高先生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饶有兴致地望向墙缝内那搏动着的巨蛹,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。
“多美啊……汇聚众生之念,编织不朽之形。这乱世,别的没有,就是绝望、恐惧、执念……取之不尽的美味食粮。”他轻轻笑着,“东洋人称之为‘付丧神’的终极形态,而我们……我们或许可以称它为‘国魂’的新生,一种以痛苦和记忆为基石的全新存在方式。总有人,需要借助非常之力,来应对非常之世。”
他的话如同惊雷,在我脑中炸开。
这些人,不仅知道飞蛾的存在,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,纵容、甚至引导着这一切,他们将这邪物视为一种力量,一种工具!
“那里面……有我母亲……”我几乎是嘶吼出来,额前的蛾卵传来一阵灼痛。
“记忆的残影而已,是最好的‘胎衣’。”高先生淡漠地说,“纯粹的情感纽带,能帮助‘她’更好地固定形态。你应该感到荣幸,你的血脉,你的记忆,将成为新神诞生的一部分。”
荣幸?我看着那扭曲的、搏动着的蛹,想到母亲慈祥的面容被如此亵渎、利用,一股混杂着恶心与暴怒的情绪冲垮了恐惧。
“我要毁了它!”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挣开他的手,就要往废墟里冲。
高先生眼神一冷,他身后一个黑影动了,动作快如鬼魅,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我的颈侧。
剧痛传来,我眼前一黑,软倒在地。
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我最后看到的,是高先生俯视着我的,冰冷而怜悯的眼神,以及远处夜空,突然被几道刺眼的车灯划破,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和嘈杂的呼喝——似乎是另一股人马赶到了……
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。
醒来时,首先感受到的是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烟尘味。
耳边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、零星的枪响,以及某种尖锐密集、令人牙酸的嘶鸣。
我躺在废墟外围的瓦砾堆中,脖子后面剧痛。
挣扎着抬头,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——那栋废弃的老宅已陷入一片火海,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映红了。
火焰并非寻常的橘红色,而是夹杂着一种诡异的幽蓝,仿佛在燃烧着无形的灵魂。
无数飞蛾在火海中疯狂舞动,如同扑火的飞蛾,但它们撞入火焰时,发出的不是寂静的毁灭,而是那种尖锐的、充满痛苦与怨恨的嘶鸣,此起彼伏。
火场周围,人影幢幢。
穿着黑色制服的似乎是警察厅的人,但更多的是穿着土黄色军服、装备精良的士兵,他们占据了有利位置,不断向火场中倾泻着子弹,目标似乎是那些试图冲出火焰的、体型格外硕大的飞蛾。
而另一边,则能看到一些穿着深色便装、动作矫健的身影,与高先生带来的人以及士兵们激烈交火,枪口焰在夜色中不断闪烁。
是孙探长,我看到了那个焦黄面孔的身影,他正依托着一截断墙,一边朝高先生的方向射击,一边对着士兵那边怒吼着什么,但声音被爆炸和燃烧声淹没。
高先生和他的人则围在燃烧的废墟边缘,似乎急于冲进去抢救什么,但被交叉的火力死死压制。
他脸上的从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急败坏的狰狞。
“不能留!一个都不能留!”我听到士兵那边一个军官模样的声嘶力竭地喊道,“上峰有令!彻底消灭!”
混乱,绝对的混乱。
有人想利用这邪神的力量,有人则要彻底毁灭它,而孙探长他们,或许是想阻止这一切,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更大的漩涡。
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火海中央——巨蛹在烈焰中剧烈地扭动、收缩,表面的那张人脸轮廓发出无声的尖啸,痛苦而怨毒。
那面铜镜在火光中反射着妖异的光芒,镜面似乎有波纹荡漾,无数飞蛾正前仆后继地从镜中涌出,投入火海,如同最后的疯狂。
突然,“轰”的一声巨响!巨蛹猛地爆裂开来!
没有血肉横飞,只有一股庞大无比的、灰白色的精神冲击混合着灼热的气浪,呈环形向四周猛烈扩散。
那一瞬间,我仿佛听到了成千上万种声音在同一时刻发出最终的呐喊、哭泣、诅咒与哀嚎——那是所有被吞噬记忆的最后回响。
离得最近的高先生等人首当其冲,他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,惨叫着捂住头颅倒地翻滚,七窍中渗出鲜血,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,仿佛精气神被瞬间抽空。
周围的枪声为之一滞,交战双方都有不少人受到影响,痛苦地蹲下或茫然失措。
火焰趁机吞噬了一切,巨蛹、铜镜、高先生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那冲天的幽蓝火光中化为灰烬……
大火烧了整整一夜,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熄灭。
那一片区域几乎被彻底焚毁,官方给出的说法是“军用仓库意外失火,引发军火爆炸”,并迅速戒严,驱散了所有围观者。
报纸上只有寥寥数语的报道,很快被前线战事、政局动荡等更大的新闻覆盖。
孙探长在那场混乱中活了下来,但受了重伤,一条胳膊废了,之后便被调离了警察厅,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部门。
他来看过我一次,更加苍老,眼神里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疲惫与无奈。
“那面镜子……碎了。”他哑着嗓子说,“但东西……没那么容易死绝。高先生背后的人,还有那些士兵背后的人……水太深了。这世道,牛鬼蛇神,岂止镜中才有?”
他没有再多说,留下一点钱,佝偻着背影走了。
之后荟和古斋彻底关了门,赵先生再也没有回来,听说带着细软去了南方。
我额前的那撮蛾卵,在巨蛹爆裂的那晚后,便自行枯萎脱落了,只留下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疤痕,和再也无法转黑的大片白发。
飞蛾似乎消失了,北平城恢复了它表面的、在炮火与权谋间隙中挣扎求生的“秩序”。
但我知道,它们没有完全消失。
偶尔,在更深人静的夜晚,当我被那些残留的、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惊醒时,我会在窗外摇曳的树影间,看到一两只灰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。
有时,我会听到一些零星的、无法证实的传闻:某个军阀在睡梦中狂笑不止直至力竭而亡;一个东洋商会的董事突然痴迷于收集破旧铜镜,最后疯癫自焚;南城某个暗门子里,曾红极一时的妓女一夜之间衰老了三十岁,嘴里不停念叨着陌生人的生平……
这些传闻,真真假假,如同这动荡时代的尘埃,升起,又落下,最终无人真正关心。
我离开了琉璃厂,在一个更偏僻的胡同里,租了间小屋子,靠着替人抄写书信、代笔文书勉强糊口。
我尽量避免与人深交,害怕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从别人眼中看到那熟悉的、被飞蛾眷顾过的空洞,或者在自己梦中,再次窥见那灰白巨蛹搏动的影子。
它们只是潜伏了起来,在这片饱经苦难、充满了无尽悲苦与欲望的土地上,等待着下一次的滋生与编织。
而我,带着一头的白发,和满脑子的、他人的记忆,在这民国飘摇的风雨里,成了一个沉默的、等待着的见证者。
或许,也是下一个育婴房的……潜在基石。
飞蛾未绝,只是蛰伏于这茫茫人海,与时代的阴影融为一体,等待着下一次的狂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