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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像浸了墨的锦缎，缓缓裹住霍府，唯有主宅的宴会厅亮得灼眼。水晶吊灯悬在穹顶，折射出的光洒在雕花红木长桌上，银质餐具与青瓷碗碟错落摆放，素色杭绸桌布上绣着暗纹缠枝莲 —— 这中西合璧的陈设，恰如霍家在乱世中的姿态：守着北地世家的根，却也透着不囿于传统的开阔。
沈未央站在厅外廊下，指尖拂过藏青色长衫的袖口。料子是霍云苓特意让人从江南采买的上等杭绸，挺括却不板硬，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，衬得他肩线修长，眉宇间的清隽里，多了几分经事后的沉稳。
“未央哥哥！” 霍云苓像只轻快的雀儿，从厅内跑出来，手里还攥着块温热的桂花糕，塞到他手里，“别紧张，我爹今天喝了两盅，心情好得很！刚才还跟张叔伯夸你呢，说你是‘有真本事的年轻人’！” 她凑近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带着少女的狡黠，“我哥也在里面，他刚才还问我你来了没，肯定会帮你的！”
沈未央捏着甜糯的桂花糕，心头那点局促被揉散了些。他深吸一口气，跟着引路的仆人掀帘而入 —— 厅内原本的谈笑声像被掐断的弦，瞬间低了下去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：有叔伯辈的审视，有将领遗孀的好奇，还有核心幕僚的探究，每一道都带着掂量的意味，毕竟，他这个 “少夫人”，此前从未真正踏入过霍家的权力圈层。
霍聿枭就站在主位旁，墨绿军常服的领口扣得严丝合缝，肩章上的银星在灯光下闪着冷光。他看见沈未央，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，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，指尖在身侧微顿 —— 那是他习惯性的安抚动作，只有沈未央懂。
主位上坐着的霍正雄，才是厅内真正的重心。他头发半白，梳得一丝不苟，面容与霍聿枭有七分相似，却更显威严，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沙场与朝堂的风霜，左手食指上戴着枚通透的墨玉扳指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沈未央，不疾不徐，却带着让人不敢错目的压力。
“父亲，这位便是沈未央。” 霍聿枭的声音打破了凝滞，沉稳得像落地的铜钟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。
沈未央上前三步，腰背挺得笔直，行的是晚辈见长辈的半礼，语气平稳无波：“沈未央，见过元帅。” 既不谄媚地躬身过深，也不疏离地站得太远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霍正雄没立刻开口，目光从他的脸扫到他的手 —— 那是双白皙却不纤弱的手，指节分明，没有文人的娇气，倒透着几分常年摆弄器械的利落。半晌，他才缓缓开口，声音洪亮，带着久居上位的穿透力：“沈未央…… 老子听说了，兵工厂的火药是你改良的，前线那该死的毒气，也是你想的法子应对？”
“回元帅，” 沈未央抬眼，迎上他的目光，眼神平静得像深潭，“这些都是我与兵工厂的工匠们一同完成的。未央不过是懂些格物之理，算不得全功，真正辛苦的，是日夜赶工的工人们。”
不居功，不推诿，还念着旁人的辛劳。霍正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，指了指霍聿枭下手的空位：“坐吧。”
那位置紧挨着主位，平日里要么是霍家亲近的子侄，要么是立过大功的将领才能坐。厅内有人轻轻 “哦” 了一声，目光里的审视，悄然淡了几分 —— 元帅这是明着给沈未央撑腰了。
家宴开席，侍者流水般端上菜肴：水晶虾饺莹润透亮，红烧鹿筋软糯入味，冰糖肘子泛着琥珀色的光。几位叔伯渐渐打开话匣子，话题从战后辽西的布防，聊到奉垣城的粮价调控，偶尔会将话头抛给沈未央：“沈先生，听说你改良的火药能省三成原料，将来能不能用到开矿上？咱们奉天的煤矿，要是能提高效率，也能多些进项。”“沈先生对咱们奉天的工业，有什么想法？总不能一直靠买洋人的机器吧？”
沈未央应对得从容不迫。聊开矿，他便说 “可调整火药颗粒度，降低爆速，减少矿道损耗”；聊工业，他便提 “先重后轻，先炼好钢、造好机床，再慢慢发展纺织、化工，根基稳了，才能走得远”。他从不说 “未来如何”，只谈 “当下可做”，既不显得夸夸其谈，又总能切中要害，那些老派人物听得频频点头，看向他的眼神，从最初的 “打量外人”，渐渐变成了 “欣赏人才”。
霍聿枭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，只在沈未央回答完问题后，不动声色地替他布菜 —— 夹走他碗里的姜丝，舀一勺他爱吃的莲子羹；见他茶杯空了，便抬手示意侍者添水，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。这些细微的举动，落在有心人眼里，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—— 督军对这位沈先生的在意，早已不是 “应付联姻” 那么简单。
酒过三巡，霍正雄喝得面泛红光，话也多了起来。他放下酒杯，指节叩了叩桌面，目光再次落在沈未央身上，语气带着几分随意，却藏着真正的期许：“小子，你是个有真本事的。是想继续留在兵工厂当技术顾问，还是有别的打算？跟老子说说，你对以后，有什么想法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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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话与白天霍聿枭问的如出一辙，却由霍正雄问出口，分量截然不同 —— 这是霍家最高掌权者，在问他 “是否愿意真正扎根于此”。
厅内瞬间静了下来，连侍者都放轻了脚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未央身上，等着他的回答。
沈未央放下筷子，指尖轻轻搭在桌沿，唇角微扬，眼神坚定：“谢元帅垂询。未央没什么大志向，唯对化学、格物之学有些痴迷。将来若能继续在兵工厂做事，改良武器保家卫国；或研究些民生之物，比如让庄稼增产的肥料、更耐用的染料，，肥皂等能为奉垣的百姓做些实事，便不算辜负了这一身所学，也不算辜负了霍家的信任。”
没有索要官职，没有贪图富贵，只谈 “保家卫国” 与 “为民做事”。这份格局，让霍正雄眼前一亮，他猛地一拍桌子，哈哈大笑起来，声音震得盏碟轻响：“好！好一个‘不负所学，不负信任’！不愧是我霍家人！”
他举起酒杯，环视众人，声若洪钟：“今日这家宴，一是为打赢赵庆云庆功，二是为沈未央接风！从今天起，沈未央就是我霍正雄认下的儿媳 .....自家人！”
“自家人” 三个字，像颗石子投入沸水中，瞬间激起千层浪。这哪里是简单的认可，分明是公开给了沈未央霍家 “自家人” 的名分，彻底抹去了他 “外来者” 的标签！
众人纷纷举杯，脸上满是笑意：“恭喜元帅！恭喜沈先生！”“沈先生是咱们奉垣的福气！”
霍聿枭坐在一旁，看着沈未央在灯光下从容的侧脸，看着他面对众人祝贺时依旧平静的眼神，唇角极轻地勾了起来 —— 那抹笑意，比水晶灯的光更暖，比杯中的酒更烈。
家宴散时，夜已深了。宾客们陆续告辞，霍正雄被卫兵扶着回了内院，霍云苓困得打哈欠，被丫鬟半拉半劝地带走了。
沈未央和霍聿枭并肩走在回听雪轩的路上。秋夜的月色清冽，洒在青石板路上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偶尔有风吹过，卷起几片梧桐叶，落在脚边，发出细碎的 “沙沙” 声，远处的虫鸣低低浅浅，衬得夜色愈发静谧。
“今天表现得很好。” 霍聿枭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，低沉而温和，没有了白日的冷硬。
“是元帅抬爱。” 沈未央客气道，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。
霍聿枭忽然停下脚步，转过身面对着他。月光落在他的脸上，柔和了他平日里锋利的棱角，黑眸里盛着月色，也盛着沈未央的影子，亮得惊人。“不是抬爱，” 他认真地说，“是你应得的。我父亲这辈子，没轻易夸过几个人，更没轻易认过‘自家人’。”
沈未央抬起头，与他对视。两人离得很近，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冷香，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，那温度落在脸颊上，带着点痒。
“实验室的跨院已经选好了，就在听雪轩西边，明天秦穆会把图纸和设备清单送过来，你看看缺什么，再让他补。” 霍聿枭继续说着，语气自然得像在聊家常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在意，“要是觉得院子小，咱们再换大些的。”
“好。” 沈未央应着，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鹿 —— 他有太多想问的，关于他们之间模糊的关系，关于未来的模样，可话到嘴边，又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，霍聿枭忽然上前一步，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。他抬起手，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，极其轻柔地拂过沈未央的眼角 —— 那里因为之前连日熬夜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青影。这动作太轻，太柔，与他平时握枪、挥马鞭的力道截然不同，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。
“沈未央，”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，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，“仗打完了，我父亲也认你了。现在，咱们该谈谈咱们之间的事了。”
他微微俯身，黑眸紧紧锁住沈未央的眼睛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得像刻在心上：
“什么时候，给我个准话 —— 坐实一下我的名分？”
沈未央彻底愣住了，耳尖瞬间烧了起来，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，又猛地松开，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。他看着霍聿枭眼底灼热的光，看着月光下他认真的侧脸，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—— 这个平日里冷硬如铁的军阀少主，此刻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。
原来那些战场上的牵挂，那些家宴上的维护，那些细微处的温柔，都不是他的错觉。这个乱世里的 “封建样本”，早已将他放在了心上，用他自己的方式，为他铺好了路，为他挣得了名分，如今，只等他点头。
沈未央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。最终，他没有说话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，耳尖的红，蔓延到了脸颊。
霍聿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，像盛满了星光。他伸手，轻轻握住沈未央的手，掌心温热，带着安稳的力量，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。
月色如水，夜风微凉，而他们的未来，才刚刚开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