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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		     那滴滚烫的泪,砸在笔记本撕裂的疤痕旁,晕开的深色印记,如同落在陆铮心湖的石子,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紧按在胸口的旧书和枫叶书签,仿佛烙铁般灼烫,将那份迟来的、沉重的领悟深深印刻。沈念薇低垂着头,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,无声的泪水在笔记本上留下更多湿痕,将那丑陋的撕裂痕迹浸润得更加清晰,也仿佛在无声地冲刷着两人之间那层厚厚的冰壳。
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的尘埃味、未散尽的药膏气息,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痛楚、悔恨和破冰瞬间的脆弱暖流。陆铮喉结滚动,胸膛剧烈起伏,那声哽在喉咙深处的“对不起”,终究未能冲破唇齿。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无力。他只能更深地将那片枯槁的枫叶按在心口,仿佛要将少女念薇那份跨越时光的笨拙心意,连同此刻翻江倒海的愧疚,一同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 窗外的夜色,似乎被房间里这无声流淌的情绪所触动,浓稠的黑暗边缘,悄然渗出了一抹极其稀薄的、近乎于无的灰白。破晓的微光,正在艰难地孕育。
 后半夜,陆铮几乎无眠。左肩的钝痛在消炎药的作用下稍有缓解,但精神的震荡却远未平息。他侧过头,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,落在窗边椅子上蜷缩的身影上。沈念薇不知何时伏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睡着了,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,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微蹙着。那本粘着胶带的笔记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,像一个寻求庇护的孩子。
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疲惫而脆弱的轮廓。陆铮的心被一种尖锐的疼痛攫住,比左肩的伤痛更甚。他想起那片枫叶书签上稚嫩的字迹——“铮哥,别怕疼”。十七岁的念薇,看着他断掉的锁骨,笨拙地学着保尔的话鼓励他。而现在的他,却用失控的怒吼和撕碎的纸页,回应了她十几年如一日的、沉默而坚韧的守护。
 他轻轻挪动身体,忍着牵扯的痛楚,用右手极其缓慢地、小心翼翼地拿起床头柜上那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。书页间还残留着枫叶书签淡淡的草木气息。他没有再翻开,只是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卷边的封面,感受着保尔沉静目光的重量,也感受着父亲那沉默“馈赠”背后,可能蕴含的、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深意。
 保尔在病榻上找到了新的战场——写作。那么他陆铮呢?难道只能困在无能的暴怒和自毁的冲动里吗?父亲的这本书,或许不是羞辱,也不是简单的激励,而是一面冰冷的镜子,一把淬火的锤子,逼他看清自己,逼他在这动弹不得的绝境里,找到另一种“战斗”的方式。
 天光微亮,雪停了,但寒气更重。窗玻璃上的冰花凝结出更加繁复瑰丽却冰冷的图案。沈念薇被冻醒,身体微微一颤,迷茫地抬起头。她的目光第一时间下意识地投向陆铮的床铺。
 陆铮正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狂躁、绝望或冰冷的平静,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、带着沉重痛楚和清晰歉意的复杂。他的右手放在那本旧书上。
 四目相对。昨夜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,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沙滩和疲惫不堪的灵魂。沈念薇迅速移开目光,有些慌乱地抹了抹脸颊,坐直身体,将怀里的笔记本重新摊开在膝头。她没有说话,拿起铅笔,却久久无法落笔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撕裂的疤痕。
 吴妈照例送来了温热的早饭。气氛依旧沉默,但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冰点感,似乎因那无声的泪水和旧书页的见证,而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。沈念薇默默地将陆铮的粥碗和药片放到他手边,动作依旧轻柔,却不再刻意回避他的视线。
 陆铮没有立刻吃。他看着沈念薇沉默地坐在窗边,看着那道撕裂的疤痕,看着那本承载着过往伤痕与昨日失控的笔记本。一个念头,如同破土的嫩芽,在他被悔恨浸泡的心底,顽强地冒了出来。
 他需要做点什么。不是为了证明左手还能动,而是为了弥补那道他亲手撕裂的痕迹,为了回应那片枫叶上跨越时光的笨拙心意。
 他深吸一口气,用右手端起了粥碗。温热的米粥滑入干涩的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。他吃得很慢,很认真,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。吃完最后一口,他放下碗,目光再次投向沈念薇。
 “念薇,”他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认真,打破了房间里长达数十小时的死寂,“能……给我一张纸吗?干净的纸。还有……笔。”
 沈念薇握着铅笔的手猛地一顿。她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不解。他要纸笔做什么?在这种时候?她警惕地看着他,眼神里还残留着昨日的恐惧阴影,生怕他再次失控。
 陆铮迎着她的目光,没有闪躲,眼神坦然而恳切:“我保证。不是要……撕东西。”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,带着沉重的歉意,“我只是……想写点东西。”
 沈念薇看着他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恳求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那道刺目的裂痕。犹豫了片刻,她最终还是从笔记本后面撕下了一张空白页。她站起身,走到床边,将那张纸和一支削好的铅笔放在陆铮右手能够到的床头柜上,动作带着一丝迟疑和谨慎。
 “谢谢。”陆铮的声音低沉。
 他拿起那张洁白的纸,放在摊开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封面上,以书为垫板。他拿起铅笔,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。他试着在纸的左上角写下日期,笔尖划过纸张,留下歪歪扭扭、深浅不一的字迹,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遒劲有力。重伤初愈的虚弱、右臂长时间代偿左臂功能带来的疲劳、以及内心的激荡,让这只曾经握枪稳健无比的手,此刻连写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。
 他写得很慢,很用力。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与无形的阻力搏斗。他写下的不是豪言壮语,也不是对昨夜的忏悔。他写下的,是刘军医今早检查后交代的最新医嘱:“绝对制动”、“每日冰敷四次”、“消炎药按时”、“观察神经反应”、“暂停所有主动被动训练”、“两周后复查”。
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,写得异常艰难,却异常专注。仿佛要将这些冰冷的指令,用自己的手,重新刻印下来。这不是给刘军医看,也不是给父亲看。这是写给他自己看,写给沈念薇看,写给那片枫叶书签上十七岁的念薇看。
 沈念薇站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。看着他因用力而颤抖的右手,看着那歪斜却异常认真的字迹,看着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……她眼中的警惕和疏离,如同春雪般,在无声中一点点消融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越来越深的、难以言喻的震动和酸楚。
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认错吗?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,重新“记录”下他必须遵守的规则?还是……在用他此刻唯一能动的右手,笨拙地、艰难地,试图弥合那道他亲手撕开的裂痕?
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模糊了沈念薇的视线。她猛地转过身,快步走回窗边的椅子坐下,背对着陆铮,肩膀微微耸动,压抑着喉间的哽咽。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,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汹涌的心潮。
 陆铮没有抬头。他依旧全神贯注地写着。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,右臂的酸痛感越来越强烈,但他没有停下。终于,他将刘军医所有的医嘱,一字不差、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地写满了那张白纸。最后一个字落下,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被子上,铅笔滚落一旁。
 他喘息着,看着那张写满歪斜字迹的纸,又抬眼看向窗边沈念薇微微颤抖的背影。
 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,踩在积雪上发出“咯吱、咯吱”的声响,由远及近,最终停在陆铮房间的窗外。脚步声停了片刻,似乎有人伫立在寒冷的晨风中,隔着结满冰花的玻璃,沉默地注视着房间内。
 陆铮的心猛地一跳!是父亲!那脚步声他太熟悉了!
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伸出右手,一把抓起那张写满医嘱的纸,朝着窗边的沈念薇递去!动作急切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。
 沈念薇被他的动作惊动,含着泪愕然回头。
 陆铮没有看窗外,他的目光灼灼地锁定沈念薇,嘶哑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,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无比的认真:
 “给……他!”
 沈念薇瞬间明白了!她的目光扫过那张歪斜的纸,又猛地看向结满冰花的窗外!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轮廓,在模糊的冰花后若隐若现!
 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贯穿沈念薇的身体!她没有丝毫犹豫,几乎是扑过去,一把接过那张还带着陆铮掌心汗渍和余温的纸!她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,一把拉开紧闭的窗户!
 “哗啦——”
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碎雪猛地灌入房间!窗外的景象瞬间清晰。
 陆卫国果然站在窗外不足两米的地方!军装大衣的领子竖着,风雪帽压得很低,只露出半张被寒风冻得发青的脸。他那双沉凝如寒潭的眼睛,正穿透寒冷的空气,直直地落在沈念薇手中那张写满了歪斜字迹的纸上!也落在了床上,那个刚刚用尽力气写完这张纸、此刻正喘息着与他对视的儿子脸上!
 风雪帽下,陆卫国的瞳孔,极其轻微地、难以察觉地,收缩了一下。
 沈念薇的手在寒风中微微颤抖,但她高高举起了那张纸,将它完全展露在陆卫国的视线里。洁白的纸页上,陆铮歪斜却无比认真的字迹,如同无声的呐喊,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。
 寒风卷起地上的细雪,在父子二人沉默的对视间打着旋儿。陆铮胸膛起伏,眼神坦然而执拗。陆卫国的目光在那张纸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,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解读的复杂暗流。最终,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点头。只是极其缓慢地、深深地看了陆铮一眼,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肉体的伤痛,直抵灵魂深处。
 然后,他猛地转过身,军装大衣的下摆在寒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,踏着积雪,“咯吱、咯吱”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迅速远去,消失在院子的拐角,留下雪地上两行清晰的脚印,和房间里灌满的、冰冷而沉默的回响。
 沈念薇缓缓放下举得发酸的手臂,关上窗户,隔绝了外面的寒气。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张被寒风冻得冰冷的纸,又抬头看向床上沉默喘息、眼神却异常清亮的陆铮。那张歪斜的医嘱纸,此刻仿佛拥有了千钧的重量,成为了父子之间一场无声对话的、沉重的信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