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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老大接口道:“规矩倒是也有,家属区这边有些重体力活或者技术活,实在没人能干的,打报告申请,保卫科批准了,也能让西头派人过来,算是……劳动改造的一种吧。就是得有人看着。”
廖奎立刻说道:“马大姐,要是申请下来,师傅过来的时候,我正好今天活儿不多,可以过来帮帮忙,打打下手,也顺便学学这门手艺。”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,年轻人好学,帮邻居忙,都显得很正常。
马桂花一听,喜出望外:“那敢情好!廖技术员你是个有本事的,你在旁边看着,我也放心!我这就去找王保管员说说,让她帮忙跟后勤和保卫科递个话!”说着,也顾不上别的,扭身就朝着场部方向小跑而去。
申请过程比想象中顺利。或许是马桂花人缘好,或许是盘炕这事确实紧要,又或许保卫科觉得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,让西头的人来家属区干点活无伤大雅。下午刚过,消息就传回来了,那边同意派老孙头过来,明天一早就到,由一名保卫科的干事陪同。
第二天,天气晴好。廖奎特意跟张振山打了招呼,提前了些来到马桂花家。马桂花已经将炕上的被褥席子都搬了出来,屋里显得空荡了些。不多时,一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便装、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年轻干事,领着一个人来了。
那人就是老孙头。
他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,身材干瘦,背微微佝偻,穿着一身极其破旧、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黑色衣裤,脚上一双磨得几乎没了底子的解放鞋。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,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,一双大手骨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。他低着头,眼睛看着地面,沉默地跟在干事身后,像一截会移动的老树根,周身笼罩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、沉重的暮气与逆来顺受。
“这就是老孙头。”年轻的干事语气平淡,带着一丝监管者的居高临下,“抓紧时间干,完事了还得回去。”说完,他自顾自地找了屋檐下一个小马扎坐下,拿出本红宝书翻看起来,显然并不打算时刻紧盯,只要人不离开视线范围就行。
老孙头这才微微抬了下头,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坏掉的土炕,又迅速垂下,依旧一言不发。他走到墙角堆放黄土和麦秸的地方,开始默默地用水桶打水和泥。他的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迟缓,但每一个步骤都极其沉稳、准确,用力均匀,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。
廖奎走上前,挽起袖子:“孙师傅,我来帮您和泥。”
老孙头动作顿了顿,既没答应也没拒绝,只是往旁边让了让,腾出点位置。廖奎拿起铁锹,学着样子开始拌和黄土与麦秸。他注意到,老孙头虽然沉默,但眼角余光其实一直在观察着他和泥的动作和力度。
“水少了点,”老孙头忽然极低地、含糊地嘟囔了一句,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,“土要润,不能稀,捏成型不散才行。”
这是廖奎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。他立刻依言加了点水,调整着比例。老孙头不再说话,只是偶尔伸手抓一把泥料,在粗糙的手掌间捏搓感受一下,然后继续沉默地干自己的活。
泥料备好,开始拆炕。这活计灰尘极大,老孙头却毫不在意,他用镐头小心地撬开炕面已经烧得酥脆的土坯,动作精准,几乎没有造成不必要的破坏。廖奎在一旁帮忙搬运清理出来的废土坯和灰渣,同时借着这近距离接触的机会,试图攀谈。
“孙师傅,您这手艺可真地道,一看就是老师傅了。”廖奎语气带着敬佩。
老孙头像是没听见,只是专注地清理着炕洞里的积灰和堵塞物。
廖奎不气馁,继续试探:“听说西头那边,像您这样有手艺的老师傅还挺多的?”
老孙头擦拭炕沿的动作微微一顿,随即恢复如常,依旧沉默,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下,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。他显然对任何涉及西头内部情况的打探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。
廖奎意识到,直接询问是行不通的。他换了个方式,一边递工具,一边仿佛闲聊般说道:“这盘炕看着简单,里头的门道可真不少。烟道走向,留缝大小,坯子干湿,差一点效果就天差地别。不像我们在畜牧科,主要跟牲口打交道,技术活细,但跟您这老手艺还是没法比。”
他刻意放低姿态,将对方摆在“老师傅”的位置上,谈论纯粹的技术问题。
果然,提到具体手艺,老孙头的反应稍微松动了一丝。他抬起眼皮,看了廖奎一眼,那眼神依旧浑浊,却似乎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。他伸手指着炕洞里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、略显复杂的回烟结构,沙哑地开口,依旧简短:
“这里,拐弯不能急,急了抽不动,烟堵。”
然后又指着一块新抹上去的泥坯,“这缝,留一指,刚好。”
廖奎认真地看着,记在心里,由衷道:“受教了,孙师傅。这里面学问真大。”
老孙头不再言语,继续埋头干活。但他的沉默,似乎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封闭,而是带上了一种属于手艺人的、专注于技艺本身的沉静。
整个修理过程持续了大半天。老孙头话极少,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两句。他的手极巧,破损的炕体在他手下一点点恢复原状,新的土坯砌得平整结实,烟道疏通得畅通无阻。那年轻的保卫干事期间起来看了两次,见进展顺利,又坐回去看他的书了。
活干完了,马桂花特意烧了一锅开水,给老孙头倒了一碗,还悄悄塞了两个中午剩下的玉米面饼子。老孙头接过水碗,手有些颤抖,低着头,几口就喝完了,对于饼子,他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飞快地接过来,揣进了怀里,依旧没说什么,只是对着马桂花的方向,极轻微地点了下头。
保卫干事招呼他离开。老孙头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几件简单工具,重新低下头,跟着干事,沉默地离开了家属区,走向西边那片荒凉之地。
廖奎看着他那佝偻瘦削、仿佛背负着无形重担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,心中感慨万千。这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、压在底层的可怜人,身怀绝技,却只能在监督下,靠着这点手艺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生存空间或片刻的喘息。他守口如瓶,是对自身处境最本能的保护。
但这次接触并非没有收获。他确认了老孙头确实手艺精湛,且对西头的情况必然熟悉。更重要的是,他在这位沉默的老人面前,留下了了一个“虚心、尊重手艺”的正面印象。这条线,如同李香兰那条线一样,虽然纤细脆弱,却是在那堵隔绝西头的高墙上,悄悄探出的另一根藤蔓。
未来,或许在某个月黑风高、需要特殊技能或信息的时刻,这条看似不起眼的线,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。廖奎知道,在这片土地上生存,需要耐心,需要像蜘蛛结网一样,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,编织起属于自己的、隐秘的关系网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