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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清晨七时二十三分,铜锣湾避风塘在台风中剧烈起伏,数十艘渔船如脆弱的蛋壳在墨色浪涛间碰撞。阿海站在“粤顺号”的舵轮前,古铜色的脸庞被闪电映照得如同青铜雕塑。这艘看似破旧的拖网渔船,其龙骨下藏着“云雀”网络最后的希望——两台大功率发报机和整箱密码本。
当黛和白鸽跌撞着冲上甲板时,阿海正在用疍家话低声哼唱着古老的《咸水歌》:“天边黑云似墨泼,阿妹莫怕哥掌舵……”他的右手稳稳压在舵轮上,左手却悄然按住了腰间引爆器的保险栓。
“海哥,去西贡湾。”黛急促地说,雨水从她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。
阿海摇头,目光越过她们肩头望向码头:“走不通了。‘渔夫’的人封了东航道,杉田的巡逻艇在蹲守。”
他突然用刀划开桅杆的麻绳包覆层,露出闪着幽光的金属板——“创世纪”的追踪器如同毒瘤般长在船体最要害处。
白鸽立即举枪对准追踪器,阿海却伸手拦住:“它在发射脉搏信号,强行拆除会立即引爆。”
他平静地指向西南方:“只有一条路。我驾船冲向鲤鱼门,那里的漩涡能干扰信号。你们乘舢板从青衣岛方向走。”
这个方案的代价显而易见:鲤鱼门素有“鬼门关”之称,台风天的漩涡足以吞噬军舰。
“不行!”黛抓住他的手臂,“我们一起……”
阿海第一次打断她:“阿黛,你记得林先生说过的话吗?有些火种,需要用血肉来守护。”
他的目光越过风暴,仿佛看见1937年南京江面上那个系着红色发带的女孩。当年他躲在芦苇丛中无能为力,今天他绝不会再让文明的火种熄灭。
当第一发炮弹在船尾炸响时,阿海开始了他的告别仪式:
他先是用疍家话唱起《祭海谣》,古老的旋律在风暴中如泣如诉。这是疍民千年来安抚龙王的咒语,此刻却成了献给人类文明的安魂曲。
接着,他取出贴身收藏的玉扣——未婚妻阿彩的遗物,轻轻按在黛掌心:“告诉她,我等不及三月三的婚礼了。”阿彩在三年前日军轰炸广州时,为保护学校图书馆而葬身火海。
最后,他猛地转动舵轮,渔船如离弦之箭冲向漩涡。在船体倾斜的瞬间,他朝黛大喊:“记住!火种库的密码是‘精卫衔微木’!”
鲤鱼门的漩涡如巨兽张开大口,渔船在撕扯中发出刺耳的断裂声。阿海稳稳站在急速倾斜的甲板上,继续唱着:
“天连水来水连天,
阿妹送哥出海边。
千年咸水化不透,
来世再续今生缘……”
杉田的巡逻艇在漩涡边缘紧急转向,他们惊恐地发现这个“粗鄙渔民”竟展现出媲美帝国王牌航海长的操船技术。渔船在阿海操控下,如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漩涡中心。
在最后时刻,阿海做了三件事:
他启动引爆器炸毁了船底的追踪器;将舵轮死死固定在冲锋航向;然后从怀里取出个油布包塞进淡水桶——里面是香港周边日军布雷图的最后更新。
当海水吞没驾驶舱时,他想起父亲的话:“疍家人的命属于海,魂归于海。”但他今天证明,疍家人的魂同样能守护比海洋更辽阔的东西。
《庄子·大宗师》有言:“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阿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终于参透了这份属于大海的生死智慧。
在青衣岛的悬崖上,黛和白鸽目睹“粤顺号”被漩涡吞噬。那首未唱完的《咸水歌》仿佛仍在风雨中回荡,与浪涛声交织成永恒的挽歌。
白鸽突然跪下,朝着漩涡方向郑重三叩首。这个从不低头的军统特工,用最古老的方式致敬真正的勇士。
黛握紧手中的玉扣,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温度。她想起阿海常说的话:“我们疍家人,认准的航道就一定要走到底。”
此刻她终于明白,阿海选择的不仅是死亡航道,更是一个民族的脊梁。他用最朴素的信念,完成了对文明最崇高的守护。
当晨曦勉强穿透云层时,海面只余漂浮的木板。但每个见证者都知道,在那片深蓝之下,永远沉睡着一个比龙王更骄傲的灵魂。
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。阿海用生命证明,纵然是微末之躯,也能在历史的洪流中刻下不朽的印记。